侯小姐已困在这里多时了。爱了一个要困住她的人,竟使她灵魂像死了一般。
窗外已经飞雪,几支新梅别在青花瓷瓶里呆呆地立在窗棂。屋里一切都很暗了,梅像染了泪似的,淡淡的浮着些水汽。有雪欲扬进侯小姐的脖颈,又被规矩的旗袍领子挡住了,只凝了几颗水珠在暗青的绸缎上。她侧脸低头瞧了瞧肩上的水珠,蓦地,笑了。正欲推开窗叶,伸手接那纷纷的雪花,身后笨重的木门却“吱呀”地开了。
“唉,又是一堆的工作,这样冷的天气还要加班,真是讨人厌的雪!”张秋华一只脚才刚踏进来,抱怨便像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砸在实木的地板上,闷闷的,让人不愉悦。他脱下外套拍去沾惹上的雪。雪隐闻声迟疑着收回迈向窗棂的步子,皱了眉,回过身来,没来得及收回的还有刚刚看雪露出的天真的笑容。“我来。”雪隐从秋华手里接过外套,却并没有立即拍了雪花去,倒是抬了眼看着她踏实而严肃的丈夫说:
“我煮了雪花鲑鱼,你等会儿尝尝。”
“什么雪花鲑鱼?”
“我把瓦罐置在天井的梅树下,从天而来吻过梅的雪又落进我的瓦罐里,这梅与雪的浓情蜜意都被我给收来了做鲑鱼呢。”雪隐带着些得意,天真的笑还凝在脸上。她是个罗曼蒂克的姑娘,总是幻想着一切美好的事物。
“噢,何必弄得这样复杂呢?老老实实去井里取一瓢水来,不是也一样吗?”秋华轻轻拍拍雪隐的肩膀边走向书房不以为然地说。见秋华这样不在意,雪隐淡了神色和声音,默默嘀咕了一句:“当然不一样啦。和你说,你也不会懂的。”那雪花独自凝了泪珠,孤单附在秋华脱下的毛呢子衣上。
秋华没再答话,只另取了外套披了坐在书桌前埋头苦干。他是银行职员,这几天总经理让他整理的客户资料还有很多没有完成。他看不见瓶子里的新梅,也看不见窗外纷飞的雪。甚至闻不到雪花鲑鱼的清香。雪隐望着丈夫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转身离开了。
迈门槛时,那搭在她手臂上丈夫的呢子衣上的雪珠,不小心滚落了一颗,和着那声叹息蒸发在暗淡的屋子里……
雪还在下,已经是暮色时分,天色晚得像用旧的白抹布。饭菜已备齐,纷纷冒着热气,照例是两荤一素一汤。“王嫂,上楼请先生下来吃饭。”雪隐理了衣襟已在桌边坐下,她一边摩挲左手无名指上那颗金镶玉的戒指一边出神地望着桌上的雪花鲑鱼。王嫂上楼请过秋华,良久,仍然不见秋华下来。他还在书房孜孜不倦地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打交道。饭菜易冷,雪隐等得没了胃口,只吩咐下去:“拿菜去热一热吧,等先生下楼再端出来。”说罢放开互相摩挲了许久的双手,手肘支着桌面立起身来。暗青的缎子自侯小姐水润丰盈的腿上滑落——像个寂寞的舞女义无反顾坠崖。缎子滑下却又偏偏在齐了脚跟处停住,使这旗袍清透,规矩,无比合式,只是有些沉闷。
高跟鞋敲在笃实的木地板上,“笃……笃笃……”
侯小姐上了楼,却不往书房去。那是他的私人禁地,里面的空气沉闷,灯光暗淡,里面的人是一本理论书,有用,却少了情致。
路过书房,侯小姐径直走进卧室。
揿亮了灯,屋里依然安静。镜子里照着那一盏灯,昏黄昏黄,衬得人有些可怖。侯小姐觉得胸闷,便剪碎了步子朝窗户走去,两手扒开窗帘,又将窗户打开。雪花从天空洒落,被风吹进了房间,远山的轮廓和近处的屋脊在白雪的映照下隐约着。侯小姐伸了手去接雪花,雪便听话地落进她柔软葱白的掌心里,她的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神情。昏黄的灯光衬得掌心里的这小东西越发可爱,却只一瞬,便化成了一滴水珠。雪花前赴后继往她手里落,仿佛是为了让她的快乐持续得久一点儿。在这可爱的雪帘里,侯小姐看见从前欢乐的自己,那时候她笑啊、闹啊、弹琴跳舞、看电影……浑然不似现在。怎的,当了人家的太太,快乐都要少去许多?
“吱——呀——”门开了,“雪隐,怎么站在窗口吹风,该着凉了。”秋华站在雪隐身后,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在她发上留下一吻。雪隐回过神来,刚才的欢乐全然消失不见,只觉掌心冰凉麻木,低头一看,只剩一些水迹罢了……
秋华将她的手放进自己胸前,又关了窗,拉了窗帘……侯小姐忽然瞥见镜子里的人,竟是那么陌生……
天已经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