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印尼归侨,我是海边长大的。饮食习惯和风味自然是大相径庭。先生是一个对吃颇有讲究的人,对食物也很挑剔,味蕾灵敏,重口味,蒜辣咸悉数齐上,尤其酷爱炒饭和面食。我喜欢清淡,不吃面食,独爱海鲜,主食就白米饭、地瓜粥。这么多年来我家舌尖上的“战争”没少硝烟弥漫,只言片语背后,隐藏着一个个漫长的故事。
每天,对于我来说,最好的饭菜莫过于一碗白米饭,一条清蒸鱼,一碟清菜,一份汤,将蒸鱼酱油浇在白米饭,比吃什么都惬意,或是吃着稀饭配着炣黄花鱼,鱼身软嫩而入味,想想,心中便有种喜大普奔的感觉。先生不懂吃鱼,每吃一次鱼就狼吞虎咽且险象环生。新鲜的鱼买回来,不是拿去红烧就是干煎。这样一来,便免不了餐桌上的一场恶战。时间一长,出于对我的体贴,慢慢地,先生的口味也渐向我靠拢。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我越来越体恤他的口腹之欢,感到一个人在寻觅“小时候的味道”的食物的那种幸福,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一次,陪先生一起回老家。看他津津有味地吃起芭蕉糯米卷,吃得那样兴奋,吃得两眼放光,连鼻涕都顾不上擦拭。其实,芭蕉糯米卷说白了仅仅是一种点心而已,甚至还不能跟一般的家常菜相提并论。那一刻,我终于懂得。我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去薛家的家宴里看到薛姨妈自己糟的鹅掌鸭信、热腾腾的酸笋鸡皮汤,还有碧粳粥……那天,宝玉不顾形象,痛喝了两碗汤,又不再不听劝阻地喝酒,《红楼梦》里有很多的美食,但这可能是宝玉吃得最开胃、最酸爽的一顿饭了。
先生边吃边跟我说起婆婆,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烹饪能手,能做一手纯正好吃的印尼菜。有飘香粽子、有印尼奶酪纯正的千层糕、有可口香脆的炸虾片、有撒满香料的印尼风味沙爹串。每到要做咖喱的时间,屋里便溢出浓烈的香味和叮叮当当的锅勺声,先生帮忙动手准备煮咖喱的配料,为土豆剥皮,削好胡萝卜、捣椰浆,刚出锅的咖喱牛腩鲜香无比,酥软甜糯,吃到嘴里黏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咙里去。
先生对煮咖喱牛腩非常有画面感的这段描述,一下子提起了我的记忆。小时候母亲也一直为我们做饭,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声镶嵌进烹饪里。我也有能让我的味觉感到愉悦并能勾起的食物。每个人,对于家的依恋与情结,从来都是没有理由的,是不分青红皂白。
港台片里,常听到一句台词:“要抓住男人的心,最重要是抓住他的胃。”这样想着,忽然就有点不能谅解自己这些年来在餐桌上对先生舌尖上的潦草。
《浮生六记》的沈复喜清淡,陈芸重口味。后来,沈复连臭豆腐也觉得好吃,餐桌上的口味完全被“驯化”了。从此。我也学做咖喱菜,咖喱料、生姜、香茅、椰汁,这些生香辛辣的复合味道,曾经覆盖过我的味蕾,现在闻来却是极好闻的味道;餐碟上的鱼也煎得完好,赤黄酥脆,泛着薄薄的油光。先生边吃边惊叹,惊叹声裹着浓浓地笑意与满满的幸福。
能让乡愁在我们的舌尖上缠绵的,其实那些食材并不贵,甚至也只有几样,都是在小的时候吃过的。觉得这些食物特别的美味,味道特别的熟悉,并常常对食物有着向往和痴迷,并不是食物味道的本身,而是它们给我带来的回忆。我们在品味食物的同时,也就是在咀嚼我们内心深处最原始最快乐最柔软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