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金瓶梅》问世四百年以来,在各种褒扬和争论声中,其“奇书”的魅力愈加彰显。它立足于现实市井生活,反映人间世情,写的是真实的民间社会的日常故事。
关于它的书名,绝大多数读者都认同于这书名里概括着全书三位女主角的解释,“金”是潘金莲,“瓶”是李瓶儿,“梅”是指庞春梅。
相对而言,李瓶儿可能是更能引起读者兴趣的一位女性,因为在她和西门庆的关系里,有着超越了肉欲的爱情,西门庆这一纵欲狂人,也因在与她的爱情中显示出了人性中的温柔,宽容与善意,从而更有血有肉,更具认知内涵。
在《金瓶梅》第一回中就讲:"故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放”书末又云;"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见,作者很大程度上是带着封建卫道士的批判姿态,将李瓶儿作为第二号淫妇来写的。
张竹坡也在第十七回明白指出;"夫写瓶儿必写竹山,何哉?见得淫妇人偷情,其所偷之人,大抵一时看中,便千方百计,引之入室,便思车来贿迁,其意本为淫耳,岂能为彼所偷之人割鼻截发,誓死相守哉。写淫妇至此,令人心灰过半矣。”
然而,尽管如此,李瓶儿的形象依旧有其自身存在的价值。《金瓶梅》崇祯本评语很准确地指出李瓶儿的性格特点:愚、浅、醇厚、情深。
换个角度来说,在远古的生殖器崇拜中,鱼也是用来表现女阴的。
这个女人味儿十足的李瓶儿,用她的一生完美演绎了雌性动物从发情求偶到繁殖后代,直至生命终结的全过程,将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中女性的生存状况形象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时代更迭百年,现在,恐怕我们已经不能把她当作一个仅供世人批判的文化符号,而是要收起那副批判者的崇高姿态,要将她当成个人来真实看待了。
李瓶儿的形象随着故事情节的演变逐渐推进,她在嫁给西门庆之前,曾经与替她看病的医生蒋竹山有过一段短暂婚史。
事实上在整个《金瓶梅》中,蒋竹山就像一个飘忽的影子,始终在西门庆这个强光源的映照之下作为一个陪衬而存在。
就如同李瓶儿自己所言,西门庆是个天,蒋竹山是块砖一个在三十三天之上,一个在九十九地之下。
蒋竹山在小说十七回里面完全是作为西门庆的对照而出现的,写蒋竹山正是写西门庆,并主要是写西门庆性功能之强,揭示他讨李瓶儿欢心的原因。
用李瓶儿的话说:“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话李瓶儿几乎一字不差地在西门庆面前说了两遍。
这种赤裸的情欲表达使得李瓶儿成了不同于潘金莲的又一个淫妇。也因此,注定了她一生的悲惨结局。
作为奸夫代表的西门庆,无论是被作为反面教材警示世人还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可否认的一点却是,尽管他与很多女人有过交往,但真正能让这个花心男人动了真情,落了泪的却惟李瓶儿一个而已。
当李瓶儿病势沉重的时候,西门庆守着她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得你。”
书中还描写到:“西门庆见她胳膊儿瘦的银条儿似的,守在房内哭泣。”“那西门庆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又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锥性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哪里话,我西门庆就是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再“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不觉泪出。”书中毫不厌烦地写西门庆在李瓶儿生病和李瓶儿死时,对于李瓶儿的生离死别之情,是那样真切,那样凄婉,令人读而泪下。
西门庆对李瓶儿如此情深,如果不是李瓶儿真正占据了他的心,成了他心中的唯一,那么他怎能这样悲痛欲绝?
嫁入西门家的瓶儿,温柔娴熟,大气包容,不嫉妒西门庆恩宠她人,不在意潘金莲处处使坏,不给西门庆增加家中琐事带来的不快,不给任何人增添因为自己而起的麻烦。
正因为此,在她死后人人都念叨的“好性儿”,也就是月娘形容的“温存”,就是绣像本中崇评的“醇厚”。
在她死后,西门庆嚎啕而出的话正是对她婚后生活比较客观的褒奖:“他来了咱家这些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儿!”(《金瓶梅》第六十二回)。
虽然说李瓶儿在作者笔下,有和潘金莲一样强烈的情欲,按着传统道德观念衡量,她也有淫荡的行为,是不贞洁的女人。
但却因为作者具体真实地刻画了她痴爱、情深的性格,虽淫但不是淫妇,虽有缺陷但不丑恶不引人憎嫌。
作者塑造李瓶儿形象的开拓意义,在冲破传统道德观念上不如潘金莲形象来得猛烈、彻底,可是在传统单一的价值批判上,李瓶儿却是一个异类,她的性情也因为自身形象的复杂化而变得真实可感了。
李瓶儿是一个始终在追求爱的人,因无爱而狠心,因有爱而宽忍。
很多评论者骂她淫妇,说她自作自受,比如说哈佛大学田晓菲教授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分析瓶儿的行为是懦弱,胆怯。
我以为不然,从人物性格角度出发,她的“不争”正是对西门庆爱的另一种表现,不让他为了闺阁中无聊琐事操心,她尽量把从金莲那里受到的气都自己消解。
其实她只盼着能够安守一隅,抱着孩子,看着丈夫,做个好妻子。然而在妻妾成群的庭院里,这个愿望的满足也是千难万难,生了官哥以后的瓶儿,更加受气,直到官哥受惊死后,她也气恨伤心而死。
我想,若是能够让月娘、金莲或者任何人早于她为西门家生子,她都会真心地为她们祝福,不争不妒,为别人的快乐而开心。
她并没有复杂的机心,也没有非黑即白的判断标准,她只是一个女人中的女人,比一般女人更简单,更温柔,更软弱,更善良。
《世说新语》中“文学”一门第四十六条,有这样一个小故事:“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秉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
刘尹答曰:‘譬如泻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叹绝,以为名通。” 人的品格就像水流漫地,好坏善恶都是外力施加在上面的对不同部分的判断。
李瓶儿正如水一样,实实在在来讲,她既不是标签上所说的“淫妇”,也不是简单的善良无知,用善或恶的标准来衡量她总是徒劳。
她也邪恶,也善良,也懦弱,也坚忍,也让人恨她不够勇敢、不够聪明、不会保护自己,也让人爱她那么简单,那么明理,那么深情爱人。
又或者说李瓶儿是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生命总朝着一个方向走,即如老子所言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兰陵笑笑生写西门庆哭李瓶儿的文笔,也算是一绝。这种摧肝裂胆的哀嚎,真心诚意的痛,在明代作品中实属罕见。
故作者写的那样细腻,那样真切,那样感人,那样别出心裁。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苦周瑜,多少带着政客的虚伪和技巧;刘备的哭,也多半是为了他的政治目的。
《水浒传》中宋江哭晁盖,暗含着一丝庆幸的因素,所以作者在写这些的时候就略显粗糙。
只此一项,便可看出兰陵笑笑生的大手笔。他的描写一点也不输于罗贯中,施耐庵等人,就与“哭”的细节来说,恐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描写细节达到这样的细腻,深入,丝丝入扣的,在当时是绝无仅有。包括后来高鹗写的《红楼梦》,贾宝玉哭林黛玉的一回,也没有西门庆哭李瓶儿这样生动感人。
所以郑振铎先生评说《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鲁迅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赞《金瓶梅》为:“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搢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
瓶儿已死,带走了这个大家族最后的温暖与人情。西门庆此后也不久于人世,而这个世界的斗争还在继续。
人心险恶,瓶儿之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郑振铎在《谈金瓶梅词话》批判到:“它是一部很伟大的小说,赤裸裸地、毫无忌惮地表现了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的社会景象。
这个充满了罪恶的畸形社会,虽然经过了好几次的血潮的洗荡,至今还是像陈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恹恹一息的挣扎着生存在那里呢!”
这是在袁宏道笔下“朝不谋夕,恬不知耻”的时代,成为了一部布局繁杂、场景开阔的社会巨幅写真是《金瓶梅》不可避免的宿命,它更多的意义在于像一个楔子一样钉入当时社会的最真实一面,成为后人去触摸时代脉搏的一处有效端口。
而西门庆的爱情必定沦落为可有可无的背景,只能在兰陵笑笑生谋笔的蛛丝马迹中寻出一丝丝端倪。
毕竟,在“酒色之徒”与“放荡淫妇”之间奢谈连普通人都无法拥有的美妙爱情,会是一件多么滑稽又可笑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