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个看大门的老头儿，我们管他叫李大爷，有时，他一个人喝闷酒，高兴的时候我们都管他叫老李头儿，和他下几盘象棋。
此人，哪的人不清楚，据说无儿无女。校长和所有老师几乎都对他很尊重。
老李头最大的爱好就是下象棋。学校老师叠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每年象棋大赛，他都是我们学校的评委。
老头很节俭，吃饭几乎都是从食堂买几个馒头，自己腌制的蒜茄子或者糖蒜啥的。很多老师给他打的饭菜，都被他拒绝了。
老李头在我们学校多少年了，没人记得。据说两任校长都不知道他到底哪年来的学校。
学校经常让老李头上讲台，给我们讲学校的历史，讲粮食怎么来的不容易，讲那个时候学生念书连都吃不起馒头。校长时不时怂恿老李头讲讲他自己的光辉历史，老李头在讲台上总是乐呵呵，欲言又止。
突然有一天，老李头就住院了，体育老师兼我们的门卫。
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迟迟不见班主任。教导主任突然宣布，全校老师停课一天！只留下体育老师在楼层看上自习。
门卫没有人了！教导主任就随意从我们班揪出了两个学生，其中有我，另一个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王大菊。
我和王大菊在门卫值班，心里有点儿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估计和李大爷有关！
第一个来收发室的，是我们最早以前退休的老校长，拄着拐棍儿，颤颤巍巍。我们从窗口瞭望见，赶紧冲出去搀扶他，一步一跩的，好不容易挪进收发室。
老校长进屋，坐在李大爷的床铺上，就开始噼里啪啦的砸眼泪，一会规整规整散落的棋盘，一会氆氇氆氇铺盖上的灰尘：这不，老头儿，铺盖还还挺干净的！
然后，愣神半天，双手拄起拐：半辈子啦！半辈子啦！然后踉跄地，强站起来：我去医院瞅瞅！瞅瞅！
我俩要搀扶老校长，老校长摆摆手，然后失魂地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大门口挪。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收发室来了第二个人，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叔叔，听口音东北话，夹杂着南方怪怪腔调。进屋，就问我俩，看门大爷呢！他人呢！
然后，我俩摇摇头。实际上，我俩想表达的意思是不知道，另一层意思，估计情况不太妙。
看对方像刚刚坐火车，倒大客颠簸过来，样子像个文化人，头发炸炸着。
这时候，体育老师过来了，把他叫到一楼大厅，和他说了什么。
双肩包叔叔突然蹲下来，双头揉捏着头发，眼泪突然迸溅了下来。眼泪噼里啪啦的砸在水泥地上。
老师命令我俩把双肩包叔叔带到医院去。
路上，他一句话正话没说，只是不停地说谢谢！
到医院，有老师迎接，看方向是引向医院后面的停尸房。老师让我俩在医院院子的大门外站着，别进来。
不一会儿，大概能有五六个人，看样子也是外地人，往这风尘仆仆走来，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人背着双肩包的人过来。
我刚要指，那个双肩包叔叔飞奔过来，冲着那帮人嘶吼：大哥！二哥！咱……咱……咱爸没了！
双肩包叔叔的脸色扭曲，变形，极其狰狞。然后，突然蹲下啦，怒锤着自己的胸口：咱爸早晨刚刚走！
什么！李大爷是他们爸爸！看着蹲在我脚面的双肩包叔叔，哭得瑟瑟发抖！看着那帮刚来的人一脸茫然。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们。
老头子在学校呆半辈子了，好几个儿子，没一个来看他一眼！一点良心也没有！我们还以为他没儿子呢！这不一大帮吗！一堆良心狗肺的东西！
王大菊也看出了我的怒火，索性我们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们。
医院的后面，撕声裂肺，苍天打着惊人的天雷。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
晚上，这帮人是在学校的门卫住的。学校大门和我们宿舍大门对着。只看这帮人围着操场上转圈儿，偶尔有人忽然蹲下来，抽泣。
五六个儿子，几十年都不来看他们亲爸爸一眼！也够狠心的！
快熄灯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老师交代过我们几个，去给这帮人送几个暖水袋。在南方呆惯的人，怕凉。
进收发室，听他们唠嗑，我才知道。他们是以前再早在我们学校念书的一批，他们几个是一个寝室的。他们是上海知青和北京知青的子女。
当年，上海知青支援黑龙江。双肩包叔叔的妈妈是上海人，嫁给我们本地人，他妈妈病死在了黑龙江，爸爸伐木被大树砸死了。
李大爷当年对他们寝室很照顾。尤其是对双肩包叔叔，那时候他爸妈没了，吃不上饭，一天就是勉强吃两顿饭。
双肩包叔叔说，那时候我们学校还是平房，李大爷经常给他们腌制蒜茄子和糖蒜。买一堆大馒头，晚上让他们寝室的过来一起吃。
双肩包叔叔说，那时候是真的饿啊！几乎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趴在李大爷的床铺上，听半导体。听李大爷讲他小时吃窝窝头的故事。
我那时候，爸妈一年内都走了，感觉天要塌下来了！每天和李大爷一起挤被窝儿。学校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待遇！双肩包叔叔盯着我，眼泪直接喷溅我的脸上：你……你知道，你知道，我李爸爸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然后，委屈的，蹲在地上放声大号，哀嚎，响彻整个教学楼。那几个叔叔蹲下来安抚他。
安抚了半天，索性一帮大老爷们开始一起抱头痛哭。
我们看大事不好，赶紧退了出来。刚走出大门，看着两个人影，颤颤巍巍直奔我们来。
是校长搀扶着我们的老校长！
扶我我一把！我要进屋看看！老校长要挣脱校长的手臂，和手里的拐杖。
校长使眼色，我们上去帮把手，勉强给老校长搀扶进屋：孩儿，我的孩儿们，听说你们回来了！回来啦就好！多在老头子屋子呆一会吧！
场面难以控制，后面几乎整个都是眼泪和哀嚎。我们赶紧退了出来。
出门，校长一个人蹲在大门墙角抽烟。问我们暖水袋送来的吗！
我们说，送来了！
校长叼着烟卷，嘴唇颤颤巍巍：你们回吧！明天他们走了以后，把李大爷屋子拾掇拾掇！
第二天早自习，体育老师在校长办公室和校长撕嚎了起来：凭什么要我看大门！凭什么让我看大门！
要特么不是老爷子，劝我，我当年早就混社会，被小混混砍死了！我怎么也得过去给老爷子磕上一个头啊！
我们班教室和校长办公室斜对着。体育老师出门瞬间，砸下来的眼泪，夹在在门缝间。
我们在教室里上早自习，念课文。
体育老师脚底上踩着一个足球。偶尔抽射一个大门。最后，一个人突然蹲下来，不顾我们一千多双眼睛。
抽泣。浑身哆嗦。两个肩膀还一耸一耸。
后来，听校长说，当年体育老师是个小混混，被人追杀，跑到学校大门。
那时候是晚上，李大爷出门就给那帮人跪下了。那帮人才罢休。李大爷和学校说，给他安排了一个体育老师。
可能，你不信。那个年代青黄不急，兵荒马乱的年代，老师，或者老老师，都是一部血泪史。
那个年代，学校的老师，就是我们每个学生值得磕头的人。
包括一个看大门的老头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