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茂再一次遇到吕孝野的时候,正是他应该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当时天色渐暗,街道很吵,马路的中央围了一圈人,而吕孝野就站在这群人的最外边垫着脚往里望着。
正在散步的杜茂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吕孝野,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打招呼。他只是远远的站着,用一种惬意的神态一边等吕孝野发现他,一边看着渐渐拥挤起来的道路。
“这小子,这么多年过去,还这么喜欢看别人热闹。”杜茂自言自语道。
只用了一会,杜茂就明白道路中的那群人都是来看打架的看客。因为人群里只有两个人在来来去去的骂着脏话。杜茂从骂声中判断不出这场架是已经开始了还是即将结束,只觉得这架大概已经将这群人心底的热情都撩着了,每个人都仿佛凝固成了石像,没有想要离场的意思。
杜茂无聊得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掐指算了算上一次这样看着吕孝野的时间,突然发现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面了。如今吕孝野脱去校服,穿起笔挺的西装,夹上公文包,虽然看别人打架时仍然顶着那副欠揍的模样,可欠揍之中却透出一丝老成。杜茂想到这里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刚好在临街的橱窗中看到正从自己嘴角喷出的烟。那烟仿佛因为沸腾而挤出水壶的蒸汽,只是冒烟的嘴并不是水壶的嘴,那嘴长在一个满面愁容的人的脸上。杜茂看着自己消瘦而颓废的脸,突然觉得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闲下来时感觉不到时间流过,忙起来仍然感觉不到时间流过,但只要你停下忙碌或悠闲,抬起头就会看到时间的车轮已经将你和你的回忆拉出一段很远的距离。载满你回忆的车追赶着时间,却因为这段距离丢失了零零碎碎,它于是变得虚幻,甚至仿佛从未真实存在。就像他眼前的吕孝野一样。杜茂在第一眼看到吕孝野时真想跑过去狠狠一拳砸在那家伙的肩膀上,可这样的念头没用上一秒钟便消失了。杜茂已经彻底变成了孤独的人。
“杜茂?”
远远的,吕孝野突然喊了起来。人群里面的骂声持续了十分钟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直站在路边的杜茂。
“吕孝野,你才看到我啊?我站旁边都盯你半天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杜茂的嘴角还是挂起了笑容。
“行啊你小子,小学毕业之后连个信儿都没有。对了,我听说你念刑侦专业去了?这还没当警察,已经开始学会盯梢了?唉?这还没到毕业季呢,你怎么先回来了?咋样啊?工作找到没有?”
面对着吕孝野连珠炮般的提问,杜茂无奈的耸耸肩道:“你哪来这么多问题,还有说我学刑侦什么的,你这都听谁说的?”
“还能听谁说的,听杜鹃说的呗。”吕孝野说着掏出烟来,递给杜茂一根。
“杜鹃?那个肥婆?她瞎说的。这你也信?她什么时候和你说的?”杜茂接过烟来想了一想杜鹃这个人。杜鹃是杜茂的小学同桌,初中的时候也同班过。和其他人相比,杜鹃的确和杜茂关系显得更近一些。但他并不记得自己和杜鹃说过关于刑侦什么的话。
“唉呀,那可有段时间了。不过你别再肥婆肥婆的叫人家了,现在她可长成大美女了。”吕孝野说着在电话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杜茂。
“你这照片里是谁啊?”杜茂看着照片上的美女问道。
“你小子也真是瞎,连老同桌都认不出来。”
“得了吧,杜鹃单眼皮双下巴,化成灰我都认识。”
“你这嘴……真是从小就没对女生留过情啊……我记得当年老师让写介绍同桌的作文,你就写你同桌名字叫杜鹃,长得也像杜鹃……”
“对!当初她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以为我赞美她呢。结果没过几天学课文,看见课文里的插图才反应过来。为了那个,最后和我吵了一个月的架。”
“哈哈,没错,没错。我就坐你后面,看了你俩一个月的热闹。现在想起来真过瘾。”
聊起往事,两个人在马路边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吸引了几个正在围观打架的人的目光。可那几个人只是回头一瞥,就觉得这两个人的笑未免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又立刻回过头和其他人一起继续看那不知是刚开始还是要结束的架了。
也许是马路边聊得不过瘾,吕孝野提议晚饭一起去小馆子里搓一顿。“没事,我请客。”他一边拉着杜茂的手,一边用眼神挑了挑正夹在他腋下的皮包。
杜茂此时的心情终于尴尬了起来,他只想打声招呼而已,没想到却低估了老同学的热情。但这样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在他的脸上现出来,他便很快用无奈的笑容替换了它。
吕孝野当然不知道杜茂的心理变化,他笑呵呵的把杜茂带到小饭馆,而后又继续笑呵呵的给杜茂倒了满满一杯啤酒。
“干!”两个人撞了杯,几乎同时说道。
“要我说你这小子可真狠啊?毕业之后谁都不联络,要不是杜鹃和我说起你来,我还当你死了呢?”喝完一杯,吕孝野立刻又倒满第二杯。
“那不是因为我没电话吗?不瞒你说,我现在也没电话。”杜茂说着拍了拍衣服兜。
“哈?”吕孝野看着杜茂的衣服兜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这种事情杜茂做得出来。“那你也去我家找找我啊?咱俩小学的时候算死党吧?”
“必须是啊。”
“那你不找我?我毕业之后还去找过你三次呢?结果第一次去找,那家人就说你们家早搬家了。”
“啊?那你还找了三次?”杜茂笑得在盘子里半天夹不起一片菜。
“对啊,我后来寻思问问他们有没有你们家电话号。再后来我就是无聊闲的,跑过去朝你家那大铁门就是狠狠一脚……”
“唉……真对不住你……”杜茂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过没事,打小我就知道你是个挺怪的人。”吕孝野说着也把酒杯里的酒喝了。
“怪人?”听到熟悉的称谓,杜茂不禁皱起了眉。
“对啊。你还记得不记得,小时候老师问咱们长大都有什么理想,问到你时你来了一句‘我想浪费时间’。现在想起来,你当时的回答真是太有个性了。”
“有吗?”杜茂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他完全不记得小时候有这样说过。
“怎么没有?那时候好像才一年级,我那会儿光知道时间就是钟点,压根不懂什么叫浪费时间呢?我就是因为你这话,特意回家问我爸什么叫浪费时间。”
“我……我可是完全不记得了。不过,我其实觉得咱们小时候都挺有个性的。你还记得不?陈一民那时候总戴个草帽,天天说自己是农民。还有康雪梳个小分头,上课总照镜子什么的。还有你……”杜茂说着将酒杯里的酒又满上了。回忆里的那些人名都长着一张张幼稚的孩童的脸,但那些孩童做的事情在回忆里却并不显得幼稚可笑。
“对对对,还有个要抢银行的张自力。”吕孝野点着头也跟着说道。
“哈?那是谁?”杜茂的回忆突然中断,他想不起班级里有个叫张自力的人。
“就那个坐最后一排,上课总爬后门出去玩的那个小子。前几天我走路还碰到过。”吕孝野道。
“谁啊?”杜茂仍没想起来。
“啧……那个那个……弹弓!”吕孝野闭了半天眼睛,突然拍着脑门说道。
“哦,弹弓啊!”杜茂终于想了起来。
“弹弓”是张自力的绰号,原因是他总说自己弹弓打得厉害。只是张自力虽然外号叫“弹弓”,杜茂却从没见张自力用过它。那弹弓杜茂倒是见过,是一把钢丝弯成的弹弓,橡胶带做的弓弦,弓把上用绿色的尼龙线细心的缠了又缠。只是杜茂只见了那弹弓一次。那是在一次出课间操之后,当时一个女生说自己丢了钱夹,老师于是就趁着大家都出去做操的功夫把全班同学的座位都搜了一遍。谁知道钱没搜到,倒是搜到不少玩具和漫画书。张自力的弹弓自然也在里面。
做操回来,同学先是被摆了一讲桌的玩具吓了一跳,接着又因为老师宣布这些玩具的主人都要被找家长而又吓了一跳。杜茂记得吕孝野的玩具当时也被没收了,而张自力的弹弓就插在那堆玩具上面,弹弓上的胶皮垫子红彤彤得像一面旗帜。
“那一次张自力可真急了。”吕孝野边吃边说。
“他回去他妈没少揍他吧?”杜茂问道。他脑海里关于张自力的记忆并不多。那时间张自力发育得早,个子很高,坐在最后一排,而杜茂却长得像个豆芽,只能坐在前面。下课时班级像个整体,可上了课前后排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杜茂对于那段过去,只依稀记得那次找过家长后,他就再没见张自力在学校里亮过他的弹弓了。
“那我倒不知道。我是说他和老师急了。”吕孝野道。
“他和老师急什么?我记得那会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来着?谁那时候敢惹老师啊?”杜茂道。
“你当时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感觉班级里发生的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呢?”吕孝野歪着脑袋,像外出郊游的小朋友第一次看到蜗牛一样的看着杜茂。
“可能时间太久,我忘记了吧?”杜茂沉思了一下,小学的琐碎记忆慢慢在他的身边浮动起来。那个叫做张自力的小学同学,也依稀就在不远处的某个记忆碎片中背着书包来来回回的走着。可吕孝野所说的张自力,以及发生在张自力身上的故事却又那么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咱们不聊这个了。你现在怎样了?”吕孝野看着杜茂发呆的模样有些不高兴,举起酒杯问道。
“呃……还没毕业呗,能怎样?哪像你啊,都当装修公司老板了。”杜茂说完喝了一口酒。
“哟,你怎么知道的?”吕孝野惊讶道。
“很简单啊,你衣服的料子,你的鞋子,还有你包里的文件……”杜茂一边说一边向吕孝野身上指去。
“行啊?你小子。难怪杜鹃说你特有侦探天赋。”吕孝野翻开自己的包,看了看里面夹着的公司新打印的文件,最下面潦草的几个字正是他的名字。他想起自己拿烟时,曾经在杜茂面前打开过皮包,但似乎也只有那一次而已。
“不过我没念刑侦,那个太难考了。而且啊……其实最主要的是,我刚才看到你停车来着,那车上有你们公司的名号。”杜茂笑道。
“原来如此。哈哈哈。”听了杜茂的解释,吕孝野一脸的恍然大悟。
“我现在觉得我过得特没劲儿。我高中后来学的理科,考了个普通的理工专业。现在要毕业了,一切都很茫然。”杜茂说着低头吃起了菜。他其实已经两年多没有去上学了,但他并不想把这些告诉吕孝野。
“那怕什么?你毕业要实在没事做,就来找我呗。”吕孝野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我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我爸干装修。从小店干成大店,从不懂到懂。这世上有什么难的,闯闯不就好了嘛。”
“哟,那真是多谢了。”杜茂恭敬地接过吕孝野的名片,可嘴上却连忙岔开了这个话题,“刚才那事儿你还没说完呢。张自力后来怎么了啊?我小时候你最了解了,坐第一排可老实了,咱班后排那些事我是真不清楚。”
“你小时候可真是老实,傻乎乎的就知道学习。咱们那片儿每天都靠抄你的作业活着呢。”
吕孝野说完哈哈笑了起来,杜茂于是也跟着笑了。杜茂小时候的成绩并不好,他也没有特长,在班级中似乎毫不起眼。每天他都把大量时间和精力放在完成作业上,也许在同学眼中,他就只是一个能够写完作业的同学罢了。
“我记得老师当时没收你的是一个变形金刚吧?但好像没几天就还你了。”杜茂道。
“恩,老师找过家长后就把玩具还了。但张自力的弹弓,老师就没给他。”
“怎么?”
“老师当时和他妈说,那小子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弹弓偷回去了。可张自力却说他没偷。后来张自力就因为这事,第二天还跑去找老师理论来着。”
“那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来挺好玩的,你还记得肖凯不?”吕孝野问道。
“记得,坐在班级中间,黑乎乎精瘦精瘦的那个。”
“张自力后来说,弹弓是被他偷了。”
“不能吧?”杜茂的眼前浮现出肖凯的模样。那个长得很机灵的瘦猴,在五六年级的时候和张自力的关系是颇为要好的。那时候班级里出现了一个以张自力为首的小团体,而肖凯就在里面。
“那弹弓就是被肖凯拿的。因为后来张自力在肖凯他哥——肖正手里看到了。”
杜茂想了想,依稀记起肖凯的确有个大他一个年级的哥哥。
“当时张自力眼睛就红了,冲过去就抢人家弹弓。结果,被肖正和他同学给揍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杜茂突然好奇地问道。
“我当时和他们一起去干什么来着……忘记了……反正,当时正一起走着呢。走着走着,就看张自力有点不对劲,之后就看他朝肖正他们就冲过去了。还大喊着把他弹弓还回来什么的。”吕孝野说着,学着当年张自力的模样,把两只手放在空中晃动起来。
“那我当时干嘛呢?”杜茂又好奇地问道。
“你?没准在教室写作业呢呗?”吕孝野举着两只手想了想道。
“那他后来要回来了吗?”
“没有。那天肖正他们几个给张自力那顿揍啊,我们几个在旁边都看傻了。不过,这也正是有意思的地方。”
“啊?”
“后来咱们年部和六年部的不是打了一架么?肖正还被人开了瓢……”
“哦,那次大混战啊?不过那天我病假,错过了。你后来不是告诉我那事是因为足球么?而且……弹弓被偷也不是那时候啊。”
“你听我慢慢说啊。那天张自力被揍之后,他三天没和我们说话。我们几个还寻思呢,这小子不会是被揍傻了吧?结果他脸消肿之后,立刻就跑去给肖凯买了雪糕。”
“给他买雪糕?”杜茂惊讶道。
“啊,我们当时还以为是给肖凯下毒了呢。结果人家买的是正经雪糕。他俩没过两三天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了。”
“你们没问问张自力是怎么想的?”
“上哪问?从那天开始张自力就不和我们几个玩了。整天就和肖凯混在一起。后来我想明白了,肖凯是军乐队的小号手,学校一组织点什么活动,准有肖凯的份儿。张自力跟着肖凯,顺便就认识了全校各个年级的活跃分子。他这是想搞大事儿……”
杜茂突然想起,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吕孝野才和他成为了朋友。杜茂苍白单调的写作业生涯也是从那天开始,多了一个不断和他讲着学校新鲜事的人。现在他也才知道,张自力正是从那天开始渐渐成为了教室后排的中心人物。
想到这里,杜茂突然觉得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远远坐在教室后面,靠着后门百无聊赖的皮肤白皙的瘦高个儿,渐渐在他的记忆中清晰起来。他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一个特别真实的画面。那是一次放学后,杜茂作为值日生正在窗口擦灰。他看到楼下的张自力和一群他并不认识的同校学生在花坛里聊着天。张自力用左手拿着一副扑克,不时的又用右手将扑克牌甩进花丛。扑克牌飞过的地方,总是有花或者叶子落下。
杜茂当时大概也觉得张自力帅极了,于是买来扑克牌在家中也甩来甩去,但只甩了几下他就放弃了。
“大概这就是天赋吧?”杜茂记得吕孝野当时对他这样说道。
吕孝野甩扑克的本领比杜茂要好很多,他练习甩扑克的时间也比杜茂要长很多。但那也只是能飞出去,像张自力那样甩出去能切花切叶,或者甩出去让扑克牌绕一圈又飞回来,他也是做不到的。
那时候吕孝野似乎对张自力做过的事情都很着迷,掷飞镖、向酒瓶里扔石子、朝楼下吐口水……每次他见到张自力玩了什么新花样,便也要拉着杜茂一起玩。只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张自力都是他无法达到的目标。尤其是张自力的弹弓。
不像甩扑克牌、掷飞镖、向酒瓶里扔石子、朝楼下吐口水这些,张自力每次玩弹弓,总是和那群人一起在后山里偷偷摸摸的玩。而且据说他的弹弓非常准,能在百米之外命中一只苍蝇。有了这样的传言,不管认识不认识张自力,学校里的男孩子都羡慕着他这一绝技。而且时间久了,大家便用“弹弓”这个名号取代了他的本名。
“嘿!那家伙,吐口水都能吐两米多。咱们站队,他想吐谁后脚跟就吐谁后脚跟。哎,你还记得那次不?六年级举行投篮比赛,张自力拿了满分。”吕孝野说起张自力的佚事,高兴得仿佛变成了小学生。
“唉?那后来呢?”杜茂拿起酒杯,连忙又问道。
“后来啊?后来就有意思了。”吕孝野说着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地在杜茂的酒杯上碰了一下。
五年级过到一半的时候,张自力弹弓的绰号已经全校皆知了。肖凯的哥哥肖正当然也知道。他拿了张自力的弹弓,自是没少在同学面前把玩。据说他弹弓的水平也很高超。只是玩来玩去,低年部竟出了个玩弹弓名声比他还响亮的人。这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他的同学一看到他拿弹弓,便总要拿他弹弓的水平和“弹弓”来做比较。
肖正于是很自然的跑去问肖凯这个“弹弓”的来头,而肖凯也很自然的将张自力的情况告诉了他。最终,肖正和张自力很自然的就约了时间,决定在弹弓上分个高下。
比赛的时间是某天的下午。当时还没到上课的时间,操场上满是玩耍的学生。肖正早早的便带了几个男生,在操场的角落划了场地,只等张自力来。张自力自然也不示弱,踩准了约好的时间,带着同年级几个高个男生前来应战。
比赛规则是每人向墙边的汽水瓶子射十发,谁射得又快,中得又多便胜。
比赛开始前两伙人分别买来两瓶汽水,一同喝光了里面的水,又一同把瓶子放在各自比赛区域的墙角。等张自力和肖正走到离瓶子六七米远的地方,背对着瓶子站好后。一个男生把自己的手高高的举了起来。
那手落下时,两个人立刻转身噼噼啪啪的射起了弹弓。十发钢珠几乎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便统统射光了。
站在张自力瓶子附近的高年级男生喊道,十下。站在肖正瓶子附近的低年级男生也喊道,十下。
肖正扭头看了看张自力,嗤笑道:“不赖啊。”他本想和张自力提议再赛一场。可张自力却并没有理会肖正。他慢慢的走到自己的瓶子旁边,拿起了瓶子朝肖正晃了晃。瓶子里发出了钢珠撞击玻璃的声音。
钢珠的声音在那一刻是那样清脆,甚至连整个操场的喧哗声都掩盖不住。而听到钢珠声音的瞬间,所有人都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张自力带来的男生首先喝起了彩,肖正带来的男生也不禁叫了几声好。
在喝彩声中,张自力朝四下抱拳拱手,脸上堆满了笑容。不用任何解释,当他晃动玻璃瓶,看到肖正眼睛里露出的惊讶时,他就知道他赢了。而肖正这时低着头把手里的弹弓看了又看,最终不情愿地将弹弓扔向了张自力。扔完,肖正转身就要走。
赢了比赛的张自力捡起弹弓,脸上却没了笑容。他突然掏出比赛时用的弹弓,拉满了弓弦,高叫着让肖正有种别走。
正站在比赛场地两边的男生一时间都愣住了。这些被叫来撑场面的同学,每个人对于今天的比赛结果都有一种预判,他们也都清楚自己来参加比赛的目的和作用。张自力叫住肖正后,他们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步伐开始晃动。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张自力手里的弹弓,仿佛那是一把发令枪。
肖正此时只是站着,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张自力。他的手揣在兜里,仿佛张自力刚才并没有喊过什么。或者,他看起来和其他男生一样,也在等张自力手中的发令枪的枪鸣。
吕孝野说到这里,喝了半杯酒润了润嗓子。
“后来呢?”杜茂这时又继续问道。
“后来?后来故事就有点没劲了。”吕孝野耸耸肩,露出满脸倦意。
“不是打起来了吗?”杜茂问道。
“哪有?当时肖正他们班的蔡晓娟刚好走过来。那丫头傻乎乎的光看到肖正了,没看到张自力,于是就跑去给肖正送笔记本去了。”吕孝野说完,将身体靠在了座椅上,就像这个故事已经被他讲完了一样。
“蔡晓娟是谁?她送完笔记本,那然后呢?”杜茂问道。
“蔡晓娟是谁你都不知道?她不是肖正他们班的班花么?而且据说她和肖正还是青梅竹马,反正我总看到他俩放学一起走……”
“等等,”说起六年部的漂亮女生,杜茂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她是不是早上总站在大门口检查咱们带没带红领巾的那个?”
“你说的那个是林臻臻。”
“啊?是吗?”杜茂挠挠头,他并不清楚这个人名是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的。
“反正那天就因为蔡晓娟,他们就没打起来。嘿,你是没看到。张自力看到蔡晓娟,当时眼睛就直了。肖正还给他的那弹弓也不要了,一直跟着蔡晓娟和肖正,跟到教学楼。”
“那弹弓呢?”
“那弹弓废了。肖正还弹弓的时候,早把弹弓的弦给割断了。后来我听说,肖正当时是揣着刀的,那天没出事真是万幸。”
“那……五年部和六年部是怎么打起来的?”杜茂疑惑的问道。
“那个啊,那是董叔猋挑起来的,不过那应该是另一回事儿了。但肖正的脑袋肯定是被张自力打的。”吕孝野说着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发出咚咚的声音。“但是没人看到。”和着手指的节奏,他一字一顿道。
“什么意思?”
“打仗的时候,大家看到从教学楼那边飞过来一块石头子儿。正好砸到肖正头上。当时就把肖正砸得满脸是血。脑袋上后来缝了能有三四针。不过,谁也没看到是谁扔的石头。我们后来就琢磨,能用石头那么精准的砸到肖正头上,也就张自力能办到了。而且那天打架,张自力也没来。”
“他没去?”杜茂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他是张自力,打仗那天他肯定会找机会踹肖正几脚。
“嗯。看到蔡晓娟的那天,张自力就傻了。虽然还和肖凯他们到处闲晃,但总说自己要干点大事儿。”
“大事儿?”
“嗨,能有什么大事儿。就是小屁孩以为了不起的事儿呗。你别看肖正带着同学东搞西搞,他在他们班可是三好学生。蔡晓娟也是他们年部前几名,平时下课都不出来,整天都在学习……”
“哦,我说‘弹弓’后来怎么好好学习了。他最后还混了个三好学生吧?”杜茂道。
“最后一批三好学生都是老师卖出去的。不算数,不算数。”吕孝野连忙摇手道。“不过……张自力后来的确老实不少。”
“哈哈,没想到竟然是爱情的力量。”杜茂举起酒杯笑道。
“哪?是他妈的力量。”吕孝野也举起酒杯。
“哈?”
“你记得不记得,五年级快期末的时候,老师曾经把张自力、肖凯、陆壮他们好几个人拎黑板前面,每个人手心打了三十大板。”
“我好想记得,当时张自力好像哭得最厉害。”
“那是,老师第一个打的他,劲儿足着呢。”
“我记得听他们说,是因为前一天去打游戏,回家晚了被家长发现了?”
“才不是呢。他们那是前一天晚上去踩点儿,结果吴大方回家晚了。他家长就找老师要人。结果老师第二天问吴大方干什么去了的时候。那个吴大方就说他和张自力他们几个在踩点儿。嘿嘿,老师当时这个生气啊,把他们几个叫过来就一顿板子。”
“踩点儿?”
“对!当时老师也是像你这样问的。吴大方当时想都没想就说,张自力和他们说了,踩好了点儿,他就带着大家用弹弓去抢银行。”
“哈哈,他真这么说的?”杜茂笑道。
“那还能有假?”
“这张自力怎么想的啊?”
“谁知道呢?反正我觉得他看到蔡晓娟之后就有点不正常了。哎,你知道那次不?那次他和肖凯在校门口被小混混堵了。结果肖凯看到里面有个人认识他哥。肖凯就和那个人求情,结果说了半天,那几个人也不放他俩。说肖正算什么人物,而且吓唬他俩,说最近刚打了人,缺钱跑路,让他们识相点。结果张自力在旁边就突然来了句,缺钱不好办?我带你们抢银行呗。那几个混混以为他开玩笑呢,就问怎么抢啊?张自力就说,他比肖正厉害多了,你等我回去计划计划,到时候找你们,咱们干票大的。”
“他真这么说?”
“那可不?当时几个小混混就觉得这家伙脑子有问题,逗了他两句就放他俩回来了。可张自力从那天开始就落下病了。每天放学都和他们那圈人去银行踩点儿。”
“那时候才多大?他们都去干嘛了?”
“还能干嘛?我估计就张自力一个人挺认真的,其他人就是在银行门口玩呗。你忘了?有好几次咱俩不也一到放学就去那边待着吗?当时我还说自己是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来着……”
“哦,对对对。”杜茂点头道。吕孝野的确有段时间总是拉着他往银行门口跑,他们在银行门口一边玩一边看银行里面的工作人员下班。当时杜茂认为那只是一个游戏,但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吕孝野当初许多行为的原因。
“那张自力后来呢?”杜茂问道。
“后来?后来老师把这事儿告诉他妈了。他妈给他一顿打,打得他一周之后才来上课。听说弹弓也被扔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老实了呗。这不,前几天我看到他,他还说他要准备考研呢。我当时提了一嘴过去他打弹弓的事,结果他脸色变得老难看了。”
“哦……唉……后面的故事确有点没劲。”杜茂叹了口气,和吕孝野再次举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