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进,北上,东出(待南归),处连绵祁连东段末北侧,巴丹吉林沙漠与右旗的交接过渡带。时隔五年,终于再次横穿国土南北,踏进漠北荒原的沙地里,触摸干涸与炙热。
大漠戈壁,荒凉依旧,浩渺如初。因时节不同,地点变化,体验与思索终是不一样了。努力纳入曾经的遗憾和遗漏,目光索取细微与浩茫。
四月下旬初到时,漠北还抓着冬季的尾巴,或许它本身就是如此漫长,同五年前一般,再次以极少有的雨天迎接故人。寒风裹挟飞雨,直击面颊。冷,彻骨的寒冷,站在风雨中至夜深,手麻木通红,鞋裤尽皆湿透,哆嗦不停。唯一的一场雨,浸润了这一次漠北行的开端。
骄阳之下,远望祁连山脉东段,高海拔强日光以及极少的雨量,使山体草木几乎绝迹,呈现出褐黄。朵朵浮云阻挡了光线,投下一片片如同野火燎原后的焦黑色云影,有种明暗交错的特殊韵律。云层下压,盖住了山尖,等待风吹云动,才露出山顶的皑皑白雪,偶尔风急扬起一阵雪沙,轻柔飘洒如同时光散去,是积雪,不知掩藏了多少岁月流年。
漠北荒原深处行走,满目荒凉但也不缺生命灵动,贫乏的自然资源储备与生成,依然形成了一套完善的生态体系。骆驼刺为主体,沙葱(味微辛辣)零散分布,苁蓉等其他植物非常稀少,难以寻觅,简单至极的植被构成。从一条已干涸的宽约八米深近半米(河岸水流纹路判断)的河道得知,八月后的某个时间段里,荒漠曾经有过水流流淌,源于雨季还是祁连山雪的消融就不得而知了。水流意味着生机,河道两岸的植被较其他地方明显密集而葱翠,稀有植被往往在此零星生长,远远望去,左右河岸被绿色围拢,延续到视野尽头。飞蛾、蝇、甲虫、蜥蜴、刺猬、沙蛇、鼠、鸟(单一种类,不知名)、兔、羊、骆驼、鹰,荒原以广袤弥补了贫瘠,支撑起区域占比稀疏,但远超预期的食物链。关联的箭头指向应该不会太单一,它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生存了下来,繁衍延续,生生不息。荒漠,也不再那么单调。
南方风林火山大步流星,这儿也只能施施而行。氧量不足,大风呼啸,沙尘遮眼,最困难的,沙土地质松软,行走时脚步下陷,每一步都会消耗数倍体力。一次登山,高不过五百余米,却足足攀爬两个多小时,到山腰时体力不支了,为减少风阻与沿沙滑落的距离,四肢触地,真真正正的“爬”着。前行至山岙时,翻山的狂风如攻城的兵卒找到了缺口一般,全部向此低平处汇流,疾风烈烈,尖利嗥鸣,积聚而狂,飞卷细碎沙粒迎面打来,脸颈裸露部分痛如刀割。毫不怀疑能划开道道血线,只好掩面弓腰向前移动。登顶时,衣服上的汗水来不及被干燥烈日狂风所消解,着实难得。山尖除了似永不停歇的急风,以及转身并无差别的视野,便再无其他。
踏人之罕至,观景之玄奇。经历未知来积累堆砌人生意义的高台。那些不畏羁绊艰险甚至自然对生命威胁的旅行者,毅然决然走向原始、浩渺与极寒,面对孤寂与未知,是否也拥抱着这么一种心态,并坚定着前进信念?这一刻,我朦胧的触及一点,似乎部分融入了他们。
“天地辽远,宇宙苍莽。生息绝灭,太古洪荒。”山尖,迎着从耳旁呼啸而过欲将人掀飞的冽风,目光环视,仅南侧有祁连山脉在极远方的视线尽头中,其余撇下了无穷的旷远与莽荒。相距太远,植被动物、人迹都由小至无,从视野中消失,只留下一望无尽的黄沙大地,和远处大风扬起的沙尘。广袤千里远不足矣形容视野,蔽日沙尘也仅仅若现若消。周遭宇内,置身一人,突兀得如同错入传说中的太古时代。直面洪荒,无可压抑的孤寂与惶恐,平天俯地的雄烈与豪壮,渺小,浩茫,困惑,明悟,种种心绪错乱交织。见未见的浩大,人总会由内而外不知所措,或惊慌,或迷惘。
穷极目光,天色由蓝地色由黄,都已渐变成为光白,天地相接处是一线光白色的氤氲。最为震撼,这接壤的一线向两侧延展,划出一道无比清晰的天地弧线!古时“天圆地方”,某一瞬或许先辈曾经也在山尖驻足,看到了这一幕,但地处北端的蛮荒来不及也被鄙夷介入中原的文明,认知的巨大动摇就这样等待了千年,直至大航海时代才有所改变。只是同为边界的圆弧,海天相连却比天地一线差了太远太远,无论心灵的震撼还是旷古的悠长。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最为公允。但差异对比终究是前行动力的一支,南北东西毕竟呈现出了整体不同,水土育人,也影响人。汉代论政时有言“河西出将,河东出相”,也许是一种最自然的诠释。视界构育心胸,环境左右性情。河西高原大漠黄沙的辽阔与恶劣,培育了豪放与粗犷,几次接触,感觉人是像极了这片天地,耿直而果勇,与环境一样的气息萦绕周身。这是黄天厚土的外物影响,自幼由外至内融入,几乎人人如此,鲜有不同。中原或者说南方的山水太多杂温和,不及漠北一致的浩远和粗砺,环境的影响显得没有那么直接强烈,但也恰好,多元地域山水间的智慧与相对密集社会的融合发酵,有了诸子百家,弥合了不足。始于先秦竹简布帛里的文化世代熏陶后人,但这是由内而外的潜移默化,而且比自然影响来的迟滞、高级而缓慢,变化的深浅方向也各自不同,因此统合后的力量往往分散不足。在历代的南北倾轧中,大部分时候的方向都是由北向难,演绎了太多烽火狼烟的历史悲歌。但文化熏陶的内里,却也显现了极大的韧性与不屈,在破灭与复苏间不断交替,从未真正的消亡。
整体的区分不容,个体上却互相介入。北人南化,元好问以“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画出云山孤影的寂寥。而成熟的内在精神真正遇见了大漠后,吸纳融入了孤独、悠远和豪迈,精神得以愈加立体丰盈,天地也随文字铺展向更远方。“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岁月”,十二年漠北流离的幽咽凄婉,“黄沙百战穿金甲”,边军将士的踏破河山,羌笛、胡月、暮雪,不同的人、物、景、情绪、心理展现的淋漓尽致,在中原文化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也慢慢融入其中。尽饮风沙,吞咽胡尘后,这是这片天地的馈赠与寄托,也是在个体生命里的特殊印记和坐标,深刻影响着他们的心理走向。
帐架摇晃,听风吹尘沙,击打着布墙细细作响。再入漠北,自己的脚步是否踏得更深更远了些,从这片天地汲取了多少豪迈与洒脱,改变了什么,又有多少,想不确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