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龙塘

                                      文/ 沈亚

在远去的记忆里,她已成为一块刻骨铭心的无字碑文。——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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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的龙塘,其实就是农村里常见的那一汪水塘。共三口:龙头塘、龙肚塘、龙尾塘。在村里,自东向西,有序排列。

  为何叫龙塘?有个故事。

弄不清哪个年代的事情,村里闹起旱灾,水井干涸,河床龟裂,人畜不断渴死。村人们的遭遇惊动了上天。一天夜里,雷电交加,暴雨倾盆,一条小白龙腾空而起,飞向天际。

第二天,在小白龙升空的地方,出现了三口水塘。村人们争相担水饮用,水质清澈甘甜。就是这三口龙塘,救活了村里数百口人。

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夏夜乘凉时,听父亲讲的;而父亲,是听爷爷讲的。至于爷爷听谁讲的,那就不知道了。后人自然也无法考证龙塘的真正来历,传说就成了惟一的权威注解。

祖先们向来崇拜自然的力量,大凡解释不了的事情,都是以神话故事加以诠释的。而神话,大多是美好的,因此龙塘也就成了我儿时的天然乐园,承载着童年太多的欢乐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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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龙塘边暖风徐徐,杨柳依依,不时有鱼儿在水底吐着泡泡。一只姿态优雅如箭的翠鸟,在水面划出一道美丽如虹的弧线。这时,我从母亲的针线盒里,取出一根缝衣针,在油灯上烧红,弯成一只鱼钩,穿上丝线,找根细竹,做成鱼杆。然后,挖几条红蚯蚓装在小玻璃瓶里,再搬只小凳子,坐在塘边,和不时掠过水面的翠鸟一起钓鱼。 

龙塘里的鱼很多,用不着打窝,就不断有鱼儿上钩,鲫鱼、鳊鱼、草鱼……有时一不小心,还能钓到螃蟹、鳗鱼和小青虾。那时,我就幻想着:如果能从水塘中钓出故事里的那条小白龙,该有多好!这竟也成为我喜欢钓鱼的始因。想起来有些痴傻,但彼时的心情,充满向往美好的天真。

夏天,我和小伙伴们一溜光着屁股,在龙塘里尽情戏水,用澡盆当船划着比赛。因为龙塘水深,害怕遭遇不测,大人们不准我们随便下水玩。远远地看见他们来了,便一个猛子扎到塘底,抓把烂泥涂在脸上做伪装,但大人们怎能认不出自家的孩子?抓个现行,自然少不了一顿臭训。

虽然屡试皆爽,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但我们那时一直认为这是最高明的伪装,大家乐此不疲。有一次,我抓的烂泥中暗藏一块碎玻璃片,将脸上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留下的疤痕,至今依稀可辨。这也是龙塘在我肉体上留下的惟一印记。每抚之,如触动记忆闸门开关,那丝丝屡屡的青涩童真,便如潺潺流水,远袭而来。

秋天,稻谷饱满,土地丰腴,大人们忙着农田里的收割,没有太多时间管到我们这些孩子了。于是,我们就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间。我们从房前屋后搬来整块整块的瓦片,砸碎了,在龙塘边比赛打水漂。谁输了,就从家里偷一只红薯或者其他好吃的东西,同大家一起分享。 

打水漂看是力量型的运动,其实也是个技巧活,非常讲究手法、身法的配合。被选中投掷的瓦片,要表面平整、大小适中。用食指和拇指卡住瓦片两端,中指顶住瓦片的底部,两腿站定马步,猫下腰身,大臂带腰后引,然后腰臂同时向前发力。瓦片出手的瞬间,还要加上手腕向前甩打的力量,让瓦片尽量贴近水面滑行。

记得我们中有一个力气非常大的孩子,他技术不行,每次比赛,都使出吃奶的劲儿投掷瓦片,往往只听“咚”一声,瓦片直接扎进水中,一个漂也没有。后来,他输多了,就大哭大闹起来,死赖着要我们赔他的食物。而打水漂技术高一些的小孩子,仅靠赢来的“战利品”,就能将肚子混饱。在那个粮食还相对紧张的日子,我们这也算是“靠本事”吃饭了。

冬天,等到室外气温零下好几度时,龙塘的水面便结成一层厚厚的冰,成为一个天然溜冰场。阳光在冰面上反射出一圈圈亮光,仿佛无数只滚动的水晶圆环,闪耀着五彩斑斓的颜色。

不必提前邀约,小伙伴们就齐聚在这里,手拉着手,一起在冰面上穿梭滑行。摔痛了,爬起来,揉一揉,再来。我小时候身体平衡性不算很好,经常摔个“屁股墩”,疼得直呲牙,但不敢有丝毫表露,因为害怕小伙伴们笑话,只得咬咬牙狠下心来,继续强装欢笑地溜啊,溜啊,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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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在床上,浑身的骨头就像被拆开了一样,动哪儿哪儿疼。我也不敢告诉家人,担心家人知道后,会阻止我以后再去溜冰。我只能将头缩在被窝里,汩汩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我从不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我害怕黑暗,也畏惧闪电。但我在生活中遇到挫折和困难时,我总会想方设法熬挺过去,从没退缩和松懈过。我深信,那是儿时龙塘养成了我这样的性格。

龙塘清可见底,鱼虾丰美。每年春节前几天,村里便组织人从塘里捕鱼。十几个男劳力分别从塘岸两侧,拉开一张大网。大网向前行进,大大小小、活蹦乱跳的鱼儿就在水面恣意穿跃。片片鱼鳞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白光,撩拨着人们收获的喜悦。

这也是孩子们的一个重要节日,我们在河边捡拾跳上岸边的小鱼。如果运气好,一会儿工夫,就能捡一面盆。回到家,妈妈洗点咸菜,放些花生米,烧一盘咸菜小鱼,就着玉米粥吃,那个味道啊,香。

  鱼捕上来了,堆放在公共谷场上,成了一座“鱼山”。肥鱼翕动红腮,煞是好看。开始分鱼了,不用通知,村人们挎着竹篮,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多少年了,这已成为一种惯例。捞上来的鱼儿,按每户人口统一平均分配,足够村人们过一个殷实而快乐的春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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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年,龙塘中的鱼儿全部起底干净,第二年开春再放入鱼苗。到了年底,村人们又可以捕鱼分鱼了。就这样,三口龙塘年复一年地养育着村人们。即使在那个饥荒年代,塘中的鱼儿也没断过,靠着它,村人们度过了最苦的岁月。

听老人们说,三口龙塘的底部是相通的,塘水成了活水,鱼虾自然长得很快。为了验证这话,我和几个小伙伴曾多次潜入水底,沿着塘底仔细查找,最终也没有找到活水的通道。后来,长大了,上学了,学了一点地理和物理知识,就推断这三口塘可能是通过地下水层连通在一起的。要不,它们的水面怎么可能总是保持在一个平面上呢?这就是连通器原理。我曾与老师探讨过这个问题,老师同意了我的推断,还在表扬我活学活用、爱动脑筋。

在龙头塘和龙肚塘之间的空地上,长着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有的竹子比胳膊还粗。而龙塘水畔,则排满了枝叶繁茂的大小树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走廊。大热天的时候,大人们坐在树荫下剥玉米、聊天、打牌、理发。孩子们则在竹林里捉迷藏、翻跟头。人们发出的阵阵愉悦的笑浪,伴随着龙塘上空飘过的河风,不时袭来,清凉了整个夏天。

在我的感觉里,龙塘的河风,确实非常凉爽。离开老家后,我就再也没有感受过像那样吹得人通体舒泰的风了。后来有了空调,虽然是凉了些,但少了河水特有的那种清香味道,有些失落和不足之感。

龙塘也是村妇们洗洗刷刷、相互交流、融洽感情的好地方。一个晨鸟瞅瞅、雾霭笼罩的早晨,沿塘而居的一户人家,“吱呀”一声打开门。一个村妇头发散乱,搭双拖鞋,穿着睡衣,端只装满脏衣的木盆,来到塘边。

“空”——木盆底部磕碰塘边台阶的脆响,惊起了一只还在早睡的水鸟。它“啾啾”地叫着,没头没脑地飞掠过水面,停在对岸的一棵树上,拍拍翅膀,伸头歪脑,惊魂未定。随后,雾气升腾的龙塘里,就响起了一声声有节奏地捶打衣服的声音。

这“梆、梆、梆”的声音,被龙塘的水纹不断放大,一波、一波,传出很远。于是,想赖床的村妇们也没了睡意,接二连三地起床,拿着换下的衣物,来到塘边。村人们一天的生活,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后来的村妇抱怨那个早起的,开玩笑地说:“一大早起来就作怪啊,搞得别人也睡不着。是不是夜里多换了几条内裤,来不及洗了啊?”早起的村妇也不客气,回道:“谁像你啊,都什么时候了,事情还没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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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斗嘴时的“荤话”,引起龙塘里笑声一片。虽然看不清对方,但相互很熟,知道谁是谁家的。村妇们放肆而纯粹的笑声,在龙塘中央汇集,撞击出了一个温馨而愉快的早晨。一条鲤鱼在河心“哗啦”打了个水花,探出头来看了看,又快速钻入水中。

紧靠塘边居住人家的那个男人,隐隐听到女人们传来的笑闹声,不满地嘟哝着:“这些女娘,快活得上了天,不让人困觉了……”转过身去,鼾声再起。

  如果遇上连日阴雨之后的好天气,龙塘边更是非凡热闹,几乎每家女人都在这里洗洗汰汰,“荤话”、笑话、闲话不绝于耳,真能让人笑破肚皮。我想,就是这龙塘赋予了她们开朗而又豁达的性情吧。

故乡的龙塘留给我的记忆,是一种美好,可后来,竟成了一种苦涩的疼痛。那是夜梦里陡然惊醒的失落,那是话题间不由自主的感喟!

几年前,回老家时,看到龙头塘里的河水已经发黑,微风拂过,一股腥臭直扑口鼻。原因是塘边一户人家开了家做豆腐的手工作坊,磨豆腐的废水全排进了塘里,导致塘水过氧化,鱼虾大面积死亡。不久,龙头塘便被人填平了,种上了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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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奇怪,此后,龙头塘和龙肚塘之间的那片竹林,长势颓废,日渐稀疏;不长时间,也终于“寿终正寝”,现在已成为生长胡桑的田地。再后来,龙尾塘的河水也慢慢干涸,最终也被填平,成了一块庄稼地。

我去实地看过,那两片庄稼地的麦子长势很不好,一副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模样,眼看就是颗粒无收的结局。

种庄稼的村人说,不论怎样施肥、打理,这塘地上就是长不出粮食。我听后,竟隐隐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来。或许真是上天的注定,这里本来就应该是一口水塘,现在人们违拗天意,自行其道,岂有好报?

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大自然的一种惩戒和警示?恐怕无人能够读懂。因为现在,无论在农村还是城市,很多人都是坐在自我的枯井里,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哪里在乎大自然发出的、不堪重负的讯息?

只有龙肚塘还在。它是三口龙塘里面积最大的一口。但也已是水体暗黄、杂草丛生了。去年春节,村人们没有分到一条鱼,因为现在龙肚塘水质很差,鱼虾不生,几乎绝迹。村人们说,这种情况已持续好几年了,恐怕大家以后也就无鱼可分了。好在村人们的口袋里多少有了些钱,想吃鱼就上街买去。但大家都说,买的鱼根本吃不出龙塘里的那种鲜美味道。也许只有在这时,不少人才会在餐桌上反复念叨起龙塘的好处来。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那天回老家,我特地买了一根鱼杆,做了钓线,在塘边蹲了半天,结果一条鱼也没有钓到。而村人们,也早已不在塘水里汰洗东西了,他们的家中都用上了自来水和洗衣机。

最让我不解的是,那家豆腐作坊至今还开着,废水转而排向了北面一条潮水河,竟也无人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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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肚塘周围的树木没有了往日的葱郁,土堤岸已大块大块地往下坍塌。村里计划将龙肚塘填为平地,修建一条硬质村道。我不知这是一件好善之事,还是无奈之举?

若到那时,三口龙塘也就彻底地消失了。也许,儿时的记忆,从此将成为梦中飘忽难定的一团薄雾;而当初那条掘塘救人的小白龙,不知是否晓得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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