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我正沿着一条铁路北行。四周是淡色的枯树林。我隐约听见水声,从林子里传来,沙沙作响。我猜那条小河是从先前的湖水中分流出来的,穿过树林,一直流向远方。
远方。当我想到这个词语时,脑子里正在回忆另一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古代家族的故事,我还没能读完它。里面写着不少旧时的风月,意向斑斓,用词典雅,可就是有些太长,花去我不少时间。我是在读到第七十九章时开始沿铁路北行的,之后再没读过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剩得不多了。它躺在我的行囊里,一连好些天。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会感到寂寞。
就在这个时候,那人忽然开口和我说话。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他坐在一张长椅上,像是疯了。但他告诉我,他没有疯,疯子另有其人。他问我打算去哪儿,我说出个地名,他听见后就抬头看了看天。
时间不早了,他说。天黑前你到不了的,不如去我那儿歇歇脚吧。
我同意了。他要去的地方叫做米脂乡,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时值暮春,微寒的空气里混着一丝野果的味道。我跟在他后面,从村口的田垄上走过,一条深黛色的河流就在不远的地方流淌。河面上架着木桥。黄褐色的桥身,弧线弯弯,很有一番古朴的韵味。
那人告诉我,疯子平时就住在桥上。我问他,谁?他重复一遍,说是疯子,疯子住在桥上。说着,又领我朝他家走去。
走过一间破庙时,疯子出现了。他坐在破庙的门槛上,忙着把手里的草绳塞进嘴里。见我们从他身前走过,他忽然站起来,丢掉了手里的草绳。
朱砂死了。他在背后冲我们大喊。
没人理他。他气急败坏地走到我们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朱砂死了。这一次,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不明白。我问身边那人,朱砂是谁?那人就说,是个姑娘,住在他家隔壁。不久前死了,说是从楼上跳下来,摔死的。
疯子摇头。
你是傻瓜。疯子伸出三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说道。朱砂飞走了。她是鸟,你是傻瓜。
走到他家时,正赶上饭点,他的妻子已经做好了饭菜等他回家。显然,她不曾料到自己丈夫会带一个陌生人回家,初一见我,不免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平复过来,嘱咐我稍等一会儿,又添上一副碗筷,顺便叫来隔壁的弟弟一起吃饭。那人解释说,是朱砂的弟弟。自从朱砂死后,就常常在他家吃饭。这么小的孩子,无依无靠,真可怜。
吃过晚饭,弟弟在院子里玩一块儿木板。他不认识我。他问我,是米脂乡的人吗,我说我不是。他点点头,说,难怪。我从来没见过你。
弟弟又埋头捣弄一阵,我有些困了,打算回屋里睡觉。刚起身,弟弟喊住我。你要走了吗,他说。
嗯。
噢,他嘟哝一声,忽然拿起手里的东西,让我往仔细看。我看了会儿,发现木板上加了轴,连着两个小轮。他开口了,说你没见过这个吧,语气有些得意。我承认自己没见过,但我困了,对这个东西不感兴趣。
我的反应让弟弟大失所望。他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天空。是那种春季里常见的星象,月色暗淡,北极星的光亮里依稀泛出一丝冰蓝。我想他没多久就会感到厌倦的,不管是天空还是木板。
夜里,气温降得很低。我缩在床上,尽量裹紧棉被,但收效不大,仍然三番五次地从梦中冻醒。醒来时,月漏枝头,墙上是窗格绰约的影。院子里响起木轮碾过石板的声音。是朱砂的弟弟。他在慌乱地跑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又过一会儿,起风了,窗前的木榛花落了一地。弟弟站在夜色里,我听见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他的武侠画本不见了,是谁偷走的。
第二天,米脂乡开始下雨。
那人站在门廊下看了看天,进来时,神情有些忧郁。他告诉我,从这场雨开始,梅雨季节到了,一时半会恐怕停不下来。他说要不你多留几日吧,至少等雨小些了,再走不迟。我答应了,借宿在他家里。
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同我说起疯子的事。他说,其实疯子也不是一直都疯的,时好时坏,只是你分不清。关于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疯的,乡里众说纷纭。不过也有人说,是在朱砂被绑走之前。
朱砂去了三年。
三年里的某一天,疯子走在路上,突然抓住周围的人,伸出一根手指。他表情神秘地指了指天。发霉了,疯子说。有人要死。人们问他,什么发霉了,谁要死。疯子就说,天发霉了。有人要死。接着,他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趴在地上,用手捶地。旁边杀猪的屠夫看不下去,一刀剁在案板上,把疯子拉起来。他拧着疯子的耳朵说,喂,你是不是疯了,没疯的话别挡着我做生意。
结果,他发现疯子真是疯了。
疯子疯了以后,常常绕着米脂乡乱跑。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两句话。一句是,天发霉了,有人要死;另一句则是,朱砂飞走了。
乡里有个要饭的老头。他在一天下午把疯子逮住,告诉他,朱砂早走了,现在恐怕成了压寨夫人。可疯子不理他。疯子说,放屁,跟着就踢烂了老头要饭用的瓷碗,冲他放出一声响屁。之后又接着说,接着跑。要饭的老头跪在后面,抹着眼泪把瓷碗的碎片收好,骂他是个疯子。骂到一半,老头想起这人本来就是疯子,只好不骂了,继续抹眼泪。
但疯子也不总是那么疯的。好一点的时候,人们常常见他坐在桥上,找路过的小孩儿说话。疯子最喜欢讲这样一句话:做菜之前要洗手,吃饭之前要洗手。
还有呢?
疯子想了一下,说,尿尿之后也要洗手。
小孩儿问,那尿尿之前呢?
疯子裂开嘴笑了。他不知道,因为朱砂没给他讲过。
我问他,这和朱砂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喝了一口妻子递来的茶。他说,这又是一个故事了,还在疯子发疯以前:
那阵子,米脂乡的路还没修好。像所有乡里人那样,朱砂家的院子门口也铺着大片大片的鹅卵石。打小时候起,朱砂就喜欢踩着鹅卵石,蹦蹦跳跳地从上面过去。十岁那年,她父亲亲自动手,在院门口修出一条水泥的小路。可朱砂不喜欢它。朱砂喜欢鹅卵石。
疯子和朱砂年岁相仿,住在她的隔壁。
那会儿,米脂乡的天气还很干燥,不像现在,老是落雨。每天早上的时候,疯子坐在窗户后面,总能看见朱砂走出院子,踮着脚,踩过院前的鹅卵石滩。他喜欢她抬头看人的样子,像兔子一样,眼神羞怯,小心翼翼。
疯子和朱砂一起,在乡里长到十六岁。与朱砂不同,疯子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他打算做点大人该做的事。人们都说,那件事发生在八月的一天下午。疯子穿着一件暗蓝色布衫,走近了朱砂后院的一扇边门前。衣服是他姑妈刚刚浆洗过的,很干净,被太阳晒了,隐约能嗅到皂角的香味。
带着一丝慌张的神情,疯子走到门前。他注意到那扇边门已经几近腐烂了,木缝里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他在门前犹豫了很久,手抬起来,又放下去。重复几次过后,太阳逐渐西斜。暗红色的光线落下来,照亮了米脂乡层叠的屋顶和远处细密的白桦林。
一阵空落的声响从院前传来。疯子知道那是朱砂回来了,她正踩在鹅卵石上,蹦蹦跳跳,蹦蹦跳跳。
他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这时候,米脂乡的乡民们几乎全都回家了,路上只剩下那个要饭的老头,捧着瓷碗乞讨。正当他犹豫的时候,木门吱溜溜地开了,出来的是朱砂的父亲。他挥舞着一只巨大的手掌,把疯子赶到一边,然后狠狠地甩上门。从始至终,他的嘴里只吐出过一个字,滚。
疯子吓坏了。
他一口气跑出很远。再回头,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丛藤草在门楣上簌簌晃动。
后来,疯子再不敢靠近那家院子。他仍然喜欢着朱砂,但不敢过去,只能在自己家里,透过窗户远远地看她,一天接着一天。
又是一个傍晚,家里的井堵住了,姑妈差他到河边打两桶水回来。去到河边,疯子意外地发现,朱砂也在那里。也许从更早的时候起,朱砂已经习惯于在脸上挂起一丝厌倦了,但疯子无疑是在这天傍晚才刚刚发现的。
他走到朱砂身边,也像她那样,蹲下来,双手抱住膝盖。他问朱砂,怎么了,朱砂只是摇头。她说,她不想洗手。
洗手?
嗯。她点点头,目光却失神地落在河面上,一刻不停。她说,每天都要洗手,每时每刻都要洗手。做饭前要洗手,吃饭前也要洗手。真是烦死人了。
如果不呢?
就要挨打。
谁打你?
你说呢?朱砂侧过身子,挑着眉看他。半晌,他听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多想离开这里,她说。哪怕被拐走也行。说着,扬起手,把一颗石子丢到很远的地方。
直到很久以后,疯子还说,他想不明白,那颗石子是哪里捡来的。
到了四月,朱砂真被带走了,是米脂乡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一天。天色很阴。大片大片的云块散落着,深铅色,像破絮一样,低低地压住了河面。人们看见朱砂的弟弟满乡跑着,张牙舞爪,却不发出一点声音。直到撞见疯子,他终于停下来,伸手指了指天。
他对疯子说,天发霉了,姐姐要死。
这样过了三年,就在米脂乡的乡民们认为朱砂做了压寨夫人时,朱砂回来了。
她是从桥上过来的,背上背着很大一个包裹,人也瘦了许多。因为缺水的缘故,乡民们第一眼看见她时,她的嘴唇像鬼一样是青色的,叫人害怕。她疲惫极了,拨开人群,一个人走到院子前,又转过身,看看她身后的乡民。
都回去吧,她说。跟着,探出脚,踩在鹅卵石上,小心翼翼地过去了。
朱砂说,她没有逃,是绑匪头子放她走的。收拾好包裹后,她从山上下来,沿着茅穗枯白的水线走了整整三天。她脸上仍然挂着厌倦的神情,手指不停地摆弄着一块石子。
她说她本不想回来,只是为了拆掉一个东西,所以不得不回来一趟。
是什么东西?
铁轨。朱砂说。她用手敲了敲桌子,站起来,给自己倒上一碗茶。在桌上放好了,她抬起睫毛,问周围的人,也要茶么?人们纷纷摆手。她想了想,又问,谁要跟我一起去?人们互相看看,仍是摆手。后来,人群散了,米脂乡里就多了一种说法:朱砂也疯了。
第二天,乡民们看见她带着一只小铁铲走出了院子。
正值八月,暑气逼人。朱砂的弟弟站在一株柳树底下,眯着眼看她。柳树快被晒干了,朱砂招招手,说,弟弟,你过来,弟弟就小跑着往她身边走来。朱砂把他抱住,说你昨天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人?弟弟说,我去叔叔家吃饭了。叔叔?隔壁的那个叔叔?嗯。弟弟点头。那你怎么不回来呢?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弟弟说。我睡了一晚,早上才见着你。
噢。朱砂应了一声,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嘴巴微微张成一个椭圆。
弟弟跑了。她转过身,想再看眼弟弟,却发现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了后面。疯子笑嘻嘻的,一步跳到朱砂面前。他说,朱砂朱砂,你要去哪?
朱砂说,她要去铁轨那边。
疯子又说,铁轨铁轨,你要干啥?
朱砂扬了扬手里的铲子。拆它,你要来吗?
疯子很高兴。他说,要来要来,拆它拆它。
所以人们看见疯子和朱砂走在一起时,一点也不惊讶。他们只是叹气,说多可惜,好端端一个姑娘,就这么疯了。
铁轨是铁做的,铁铲也是铁做的。铁铲和铁轨撞在一起,朱砂不知道哪个更疼一点,反正她已经疼了。疯子在边上看着,时不时给她舀来一碗水,或者站在后面用芭蕉叶子扇风。朱砂有些气恼。她用手擦擦额上的汗珠,说,你倒是帮一把啊,光站着有什么用?疯子嘿嘿地笑两声,摊开双手。他说,没铲没铲,不能帮朱砂。
嘁,朱砂一跺脚,抢过疯子手里的芭蕉叶,扔到一边。她指着疯子说,那你回去,帮我找几个木板来,给我弟弟。疯子乐呵呵地答应了。朱砂不放心,又问他,你知道我弟弟是谁吧?疯子说,知道知道,然后一路小跑,转眼就没了人影。
晚上,朱砂回来乡里,周围都是乡民们在对她小声地指指点点。她像是没有听见,往下扯了扯头巾,径直从鹅卵石滩上过去了。走进院子,疯子抱着一堆木板,正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她。
弟弟也来了。他说,干嘛叫我,你白天做什么去了?朱砂说,我去拆铁路了,很累的,你别来恼我。弟弟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往屋里走了。朱砂说,你站住,到我这里来。弟弟转过身,手紧紧地攥着,很惶惑地抬头瞧她。弟弟说,你要干嘛,你可别打我。朱砂把手叉在腰上,她说谁要打你了,我忙了一天,哪来的闲工夫打你,快过来。弟弟就穿着布鞋噗噗地过来了。朱砂朝疯子一努嘴,说,你也别抱了,把东西放下吧。疯子照着做了,又听见她问,你有地方住吗?疯子点点头。疯子疯子,住在桥下。朱砂皱了下眉,算了,你去吧,说着就把木板抱到弟弟跟前。
弟弟说,这么多木头拿来干嘛?咱家的屋顶还没漏雨呢。
朱砂摇摇头,冲他一笑。谁说漏雨了才要木头?听说过滑板吗?姐姐教你。
雨势渐渐转小。那人停住话头,走到门廊外看了两眼,提议说要带我四处逛逛。用他的话讲,雨季的米脂乡才最是好看。尤其是等到雾气起来过后,瓦楞上,水田边,到处都一片朦胧,如在梦中。
沿着门前的小路,我们一直走到河边。疯子果然在那里躲雨。远远的,见我们来了,他很大声地笑起来。那人问他,笑什么,疯子就用手指了指朱砂的家。
看见那片鹅卵石了吗,疯子说。大雨要来了,它们会被冲垮的。
那人呲了一声,让我别理他。可我觉得这疯子很有意思。我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和他聊聊。那人吃惊地瞪大了眼。他说一会儿可能雨又要大了。而且,你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讲?我不知道,我说。但我想和他讲讲。那人看看我,又看看疯子,撑着伞走了。临走前,他不忘嘱咐我,当心些,别在外面留太久。
出于谨慎,起初我一直站在桥洞外面,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雨水打在桥上,沿着桥身两侧的轮廓不断滴落下来,在水里敲出一串脆响。疯子靠墙坐着,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一会儿,从身后摸出一张白纸。
不进来坐坐吗?他把白纸放在地上摆好,用手拍了两下。见我仍在犹豫,疯子笑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怕我。谁不怕疯子呢?可是,他顿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其实我也不是一直疯的。
哦?
我其实全都记得。疯子冲我耸耸肩。他换了一个姿势,盘起双腿,用手抱住脚尖。只是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不那么清醒。
我不明白。
为什么不进来?你怕我吗?疯子再次拍拍地上的那张白纸。进来吧,他说,外面雨多大。我摊开手,走到他身边坐下,表示无所谓。他又示意我靠在墙上,说是这样会更暖和一点。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很平稳,与我往常听到的截然不同。疯子望着桥洞外的灰暗雨帘,接着刚才的话说起来。
不那么清醒……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就像,就像是睡着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狠狠地捶打脑袋。其实我全都记得,真的,不怕你不信,我全都记得。朱砂回来的第二天,她就让我陪她去了铁轨那儿。你知道她让我干嘛吗?帮她拆铁轨。可我没铲子,拆不动,只好帮她递水,扇风。你不知道,那会儿可热了,八月的太阳,毒得很。可她嫌我,说我没用啊,又差我回去给她弟弟找木板。你说,这木板有什么用呢?嘿,我也不懂。但我还是回去了,找了木板,第二天,又跟着她跑到铁轨那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好几天,她没有同我说话。终于到了第……等等,我数下。噢,是了,第九天。到了第九天的时候,你知道她问我什么吗?
第九天,她是真给累慌了。铲子上折出好大一道口子,铁轨还是一动不动。朱砂生气呀。她把铲子摔了,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嘴笨,加上那会儿晕乎乎的,好像没醒,只能在一边干着急,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在那里哭了半晌,最后掏出张绢子,挨着把眼泪擦了,转过身来问我,为什么不去救她。
她说,我爸死了也就死了,乡里全是没良心的。可为什么你也不来救我?
我答不上来。你说,我该怎么讲?我能说自己是疯子吗?可哪有疯子说自己是疯子的理?何况,她被带走的时候,我还没疯。我站着想了好久,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来。
什么话?
什么话?他拧起眉毛,用手锤了锤脑袋。我说了什么话?他歪着脑袋,看看我,又看看桥壁,像是自言自语。沉默一会儿,他忽然一拍手,从桥洞里跳起来。你想起来了?他点点头,想起来了。那你说了什么?
疯子裂嘴一笑,用手指着我的鼻尖:说啥说啥,你傻你傻!说完,一蹦一跳地,拍着手走了。
我从桥洞里出来,看见四月的米脂乡还在落雨。
乡里的人们这样告诉我。他们说,朱砂回来不久,她的舅妈给她订好了一门亲事,嫁给邻村一户有钱人家的少爷做妾。
那是五月的清晨,夜雾尚未褪尽。有人看见一顶红轿从村口过来了,摇摇落落的样子,像一条小船在河里飘荡。朱砂被接走时,乡里响起几声零星的狗吠。她以为是谁来送她了,从轿子里探出半张脸,朝后面张望,却只看见一只公鸡在地上啄米。
三天之后回门,仍是那顶摇曳的红轿子。
轿子在她家门前停下了。她掀开朱红的帘子,走到院前,踮着脚,想要踩过那些鹅卵石。刚一伸出脚尖,又缩回去,怔怔地站着,隔了老半天,人们听见她说,算了,还是走吧,便钻进轿子里,起起落落地离开。路边的人隔着帘子问她,朱砂,你就这么走了,都不去看看你弟吗?朱砂在帘子里叹气。她对那人说,看什么弟弟呀,都不知道去哪儿疯了,只怕心里早没了我这姐姐。
后来,轿子竟然抬去了铁轨边。
疯子蹲在那里,一手扒着铁轨,挖泥鳅。朱砂走过去,轻轻踢了疯子一脚。她对疯子说,我睡不好。疯子抬起头瞧她,跟着笑起来。他拍拍手说,好,好。朱砂伸手揽了一把裙子,坐在铁轨上,又说,我最近老是做梦。疯子点点头说,梦,梦。朱砂说,要不我讲给你听吧,反正你也听不懂。疯子说,好,好,朱砂就侧着脸,用手抱住膝盖,自顾自地讲起来。
她说,自打这门亲事定下了,她一直睡不好。有时候她会梦见有人唱歌,有时候又会梦见自己上了一条船。
船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船员。他坐在深黑的木桌后面,翘着脚,百无聊赖地把手指绞在一起。我问他,这是哪儿,他连眼睛都不抬一下,让我猜。我说,这是条船。他说,那你就错了,这不是船。如果是船,那它总得去到一个码头,丢锚,靠岸。可你知道它要去哪儿吗?你知道它要在哪儿靠岸吗?我摇头,说不知道。他说那就对了,因为这本就不是船。我又问他,但我为什么感到恶心呢?晃悠悠的,总停不下来。他很鄙夷地笑了。他说,因为这是一顶轿子啊,我的傻姑娘。
疯子也笑了。他说,然后呢,我的傻姑娘。
然后,我又梦见一处花丛。我总觉得有人躲在那里,抱一把琵琶,轻歌曼唱。可我找不到他,四处都不见人影。直到昨天早上——
昨天晚上?
昨天早上,黑色的铁皮火车开动了,轰隆隆地吐着黑烟。歌声响起时,火车正好从我眼前掠过,发出好大的声响。等到黑烟散去,我看见那处花丛已经它被碾碎了,只剩琵琶的木架落在那里,烂得不成样子。你说,那个唱歌的人呢?我看不见他。
他跑了。
跑了?跑去哪儿了?
看见米脂乡起雾了吗?疯子说。起雾的时候,那孩子就在雾里飞跑。
后来,又是一连串的雨天。
我撑着伞,在乡里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着,忽然就遇见一个婆子。她说她是刚从邻村过来的,一路上收点棉花,顺便走访下亲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可以做媒。我遇见她时,她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了,这还是几年来的头一次。她听出了我的外地口音,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随口说出一个地名。她想一会儿,说以前从没听过。我说这也正常,是南边的小城,离米脂乡太远。她乐呵呵地笑了,又说,也不知道最近几年怎么了,老是落雨。前些年,她来这儿做媒,也是赶上雨天,一连找了好几个轿夫,没一个动身。
怎么办呢?
涨钱呗,她说。涨了足足一倍的价钱,总算是凑够了轿夫,喊人抬了轿子过来。幸好,老爷家有钱,不差这么点。
见过新娘子没,我问她。
哪能没见呢,盖头都是我给她披的。人倒是秀气,不过听说风评不大好,好像被谁掳走过,过几年又回来的。可挨不住少爷喜欢啊。少爷说了,小姑娘家娶来做夫人,当个门面就够了,真要入房的,还得是这样熟透了的果儿。
她说她是早晨出发的,等到了米脂乡,已是当天下午。晚上又翻过一座山头,直到半夜,总算娶回了家。她跟着轿子从山顶走过时,朱砂忽然掀起帘子,看了看外面。婆子被吓得不轻。她说姑娘呀,快放下来罢,这可合不上礼。朱砂撇撇嘴,把帘子放下了,坐在轿子里问她,山底下是哪儿,都这时候了,怎么还这样亮堂。
婆子也瞅了一眼。她笑着说,可不就是咱要去的地儿吗,等姑娘进了门,还不看得清清楚楚?朱砂没有做声。一行人便绕着山路,慢悠悠地下去了。
进了门,朱砂从轿子里出来,依次见过老爷少爷。时间不早了,老爷催着她去到少爷屋里,说是先睡个好觉,别的明早再说。
隔天一早,少爷天不亮就起来了。婆子笑眯眯地凑过去,问昨晚的事情。她说,少爷要觉得喜欢,多少给点赏钱,让我这老骨头也好有个棺材本。少爷意犹未尽地笑了。他说你这婆子,老惦记着,生怕少了你。
少爷说,其实他昨晚已经困了。半夜醒来时,细雨方歇,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水烟,浮在村舍的屋顶上。朱砂醒着。他问她怎么不睡呢?她说她睡不着,老是做梦。他又问她,梦见什么了,朱砂想了一下,说,猫和老鹰住在一起。他说他不明白。朱砂说,睡吧,不明白才好。跟着,就探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口上。手臂很凉,这让他一直没法睡好。他听见村口小河淌水的声音,叶子簌簌地落到地上。又过一会儿,他像是梦见了什么,睁开眼,一股温热的气息传到耳边。
我底下潮了。她说。
窗外是起伏的月影。她下了床,脱去最后一件衣服,放到架子上,挂好,然后踮着脚过来,一下钻进他的被子里。她冷得就像一块儿冰。她紧贴着他,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上,嘴巴凑到耳边。她对他说,喊我。
于是他就喊。朱砂,朱砂。
她很疲倦地笑了,伏在他身上,低声叫喊起来。
少爷说,有一瞬间,他看见她背上的皮肤,白皙如玉。她很快陷落下去,反弓着身子,紧紧地绷起腰肢。她用手捶他,说,你倒是使劲儿呀,怎么跟个姑娘家似的,没吃饭呢。他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骂她是个婊子。
她仰起头,往后拢了拢头发,又拉起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她说,快,快,我是个婊子,你快弄死我。
跟着,外面开始刮风。
他躺了很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醒着,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
起雾了,她说。明早又要下雨。说着,就关上了窗。
讲到这里,一个女人忽然从柴房前走过,手里挎个篮子,装着一大把青葱。婆子忙不迭地喊住她,从台阶上一路跑下去,问她多少钱一把。女人伸出三根手指,报个价钱,婆子不依。婆子说贵了,这价钱足够买上两把。女人说那算了,篮子一收,就像要走。又被婆子拉住,在雨里讨价还价半天。女人生气了,她说,哪有你这么讲价的,还拉着人不许走了,到底买是不买。婆子说,买,怎么不买,但不是这个价。女人说,那你倒是先把手松了,别拉着我呀。婆子松了手,女人理一下衣服,抱怨说,瞧你,把我衣服都给弄皱了,真是的。
没多久,婆子跟着那卖青葱的女人走了。她最后告诉我,等什么想成亲了,再去找她。
隔了几天,雨势仍不见小。我问那人,这场雨大概还要下多久。那人说,他也不知道,只是近年来越发潮了,怕庄稼长不好。又问我,饮食起居可还如意。我说都挺好的,只是这雨一天天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出门时,疯子正走在街上。他浑身湿漉漉的,手里拿着一只铁铲。见我出来,他向我打个招呼,问我,要不要去朱砂的坟上看看。说着又指指脑袋,让我放心。他说他现在清醒着呢,一点不疯。
疯子说,朱砂死后被人葬在了村口的小河边。白事很风光,是乡里人凑钱替她办的,请了好几个人来哭丧。都是行家,远近有名。反而是她弟弟,没良心,不知跑哪儿去了,一整天不见个影儿。等到有人找着他,丧事也办完了。
疯子还说,他记得很清楚,出殡那天早晨,两个负责撒纸花的女人还吵了一架。
吵什么呢?
朱砂呀,疯子说。朱砂死的时候,就躺在她家门口的鹅卵石滩上,乡里人全见着啦,乡长还专门派人来做了检查。那人把朱砂身上的伤口一个个翻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跟着就回去了,不声不响地,没人知道伤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一个女人就说,那里面血红血红的,肯定都塞着玫瑰花。另外一个不同意了。她说还是早春呢,哪儿来的玫瑰。要她说,里面肯定是樱花,还是快要开败的那种,红得撩人。
两人隔着棺材吵了半天,忽然听见哭声,再抬头,两侧的挽幛纷纷竖起来了,朱砂的舅舅走在前面,手里还捧着一圈纸花。
等到我们走近朱砂的坟茔,坟前的野花全开了,河水正在桥下冥寂地流淌。疯子从怀里掏出一只馒头,白面做的,按在坟头上放好,又跪下来,帮她把墓碑打扫干净。他说,你虽然死了,可也要爱干净。别脏了手又不去洗,当心吃坏肚子。
回来后,我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听见雨水拍打在青灰的瓦楞上,发出淅沥的声响。望着空旷的院落,我忽然想起朱砂的弟弟。他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吃饭时也不怎么见他。我去到前厅里,恰巧遇见那人坐在门廊下喝茶,便问他,朱砂的弟弟去哪儿了。那人说,谁知道呢,指不定哪儿疯去了。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其实就是这样,包括他姐姐,也不正常。
朱砂?
那人点点头。他说,自打朱砂回来以后,什么都变了。而且……你得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讲,生活就是想象。朱砂是这样,她弟弟是这样,抓她的绑匪也是这样。你知道绑匪为什么抓她?
为什么?
因为他做了一场梦。
梦?
绑匪说,在一天夜里,他刚睡着,眼前就出现了一株樱花树。他觉得周围很熟悉,可他想了很久,始终没法记起这个地方的名字。他想回家。于是他不停地走,走了很多天,也可能是很多年。
终于,在三月的某一天里,他走到河边,看见了一条铁路。
正是盛放的季节。铁路两侧,樱花如烟似雾地开着,风一吹,就看见碎屑般的花瓣在空气里飘洒。又走一阵,前面出现了一个女孩戴着草帽的背影。他们离得不远,中间只隔着一条铁轨的距离。这让他按捺不住,想要过去。
这时,他听见火车咆哮的声音。
一道巨大的黑影从他身前掠过,如同一片浓重的夜色,将他的视线吞没得一干二净。他最后记得的是女孩伸手摁住帽檐的样子。等到火车过去了,他以为她也会跟着走远,没想到却看见风把她的草帽高高扬起。他听见女孩说,别跑。跟着,她秀颀的身影就忽然踅入树林深处,消失不见。
绑匪骑在马上,扬了扬手里的马鞭。他说,所以你们现在明白了?我不是来绑架的,我是来追寻她的背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人想了会儿,说是好几年了吧,具体也记不清。不过……五年是有的,大概就是五年前。
他说,那是绑匪第一次来到米脂乡。那会儿,朱砂的父亲才刚刚去世。
关于这件事情,对于疯子来讲,让他很伤脑筋。他不知道究竟是该去庆祝一番,还是该把眼眶抹红了,去安慰朱砂。父亲死后的第三天,人们看见朱砂出来了,配着一只白花,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她说,她要在院子里搭个秋千,这也是她父亲的遗愿。
到了傍晚,秋千搭好了。朱砂抱着弟弟,坐上去,双脚用力一蹬,秋千就荡起来,院子里满是她俩摇摇落落的影儿。
隔天上午,绑匪带着一行人过来了,褐色的马蹄在村外的小路上掀起好大的灰。等他走进乡里,人们全躲进房间了,隔着一层窗户纸看他。要饭的老头趴在地板上,小声跟旁边的人说,那人骑马,肯定有钱。一旁蹲着的屠户就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他说不对,这马太瘦了,卖不出好价钱。
绑匪在村里逛了两圈,一人不见。后来他从马背上下去,学着卖糖饼的吆喝一声,说好吃又甜的糖饼哟,就看见院子的木门开了,弟弟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
弟弟说,真甜吗?
绑匪很温和地笑了。他说不甜不给钱。
弟弟也裂开嘴,冲他笑笑。弟弟说,你不许耍赖。跟着就跑出院子,往绑匪那边去了。
要饭的老头眉头一皱,说这下完了。屠夫心不在焉地看一眼,又转过来,说这算啥,这么小个东西,身上的肉加起来还没五两。
话音刚落,他们又看见木门吱地一声开了。朱砂跑出来,一手揽住她弟弟,要往回走。绑匪说,等等,你要去哪儿?回家。朱砂转过来,眼睛直直地瞪着他。绑匪说,那你走吧,记得回来就行。朱砂明白了。她说,那我先把弟弟带回去,说着,牵了弟弟的手往回走。
绑匪说,你再等等,朱砂就停下来,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绑匪说,伸手,然后把一只糖饼递给朱砂。他蹲下来,用手捏了捏弟弟的脸,对他说,让姐姐喂你吃吧,不甜不算钱。
姐弟俩进去后,院门再次合拢了。绑匪站在街上,他朝四周的窗户说,你们怕什么呢,我只抢女人,一个就足够了。
他又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她吗?因为骚。你们瞧她那样子,瞧她那眼神,就三个字,不对劲。你们知道什么叫不对劲吗?不对劲就是骚,骚就是不对劲。
你们知道我还喜欢她什么吗?
我喜欢马尾。我他妈最受不了的就是马尾。每次见到马尾,我这心就扑通直跳,裤裆里的野东西也跟着不听使唤起来。
柳家的寡妇伏在窗沿下,早已羞红了脸。她对周围的人说,这不老实的,净会捡着见不得人的事儿讲,也不嫌臊。屠户说,人家说人家的,又不说你,你臊个啥?柳寡妇不说话了,嘟着嘴躲在窗沿下看他。
隔了不久,朱砂出来了,头发挽在脑后,换了一身鲜艳衣裳。她说,今天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算是出嫁了,总得好好打扮一下,否则多可惜;又走到绑匪面前,问他的名字,以后该怎么称呼。
绑匪说,就叫我绑匪吧。
朱砂说,难道你的名字就是绑匪么,说着指一下他身后的人。那他们呢,也叫绑匪?
不不,绑匪笑着摆摆手。他说,他们是喽啰,不是绑匪。绑匪是我,只有我才叫绑匪。
后来,朱砂就坐在绑匪后面,沿着那条小河,一直走出了米脂乡。听人说,她骑着马,刚走上桥头,又转过身去,回望了她家院子一眼。窗格是绿色的,雪白的窗纸嵌在里面,夕阳一照,竟隐约透出点玫红的颜色。
人们推开她家院门的时候,弟弟手里还拿着那只糖饼,坐在横板上荡秋千。他问进来的乡民们,姐姐呢,姐姐去了哪儿。等到听见人说,姐姐不回来了,他就呜呜地哭起来。他说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秋千可怎么玩啊。
所以你瞧,这几个人里没一个正常。
那人端起茶碗喝上几口,听见他妻子在厨房里叫他,让他过去打下手。他砸吧砸吧嘴,对我说,今晚有醋溜鲫鱼,刚从河里抓来的,鲜得很。
晚饭没有安排在饭厅里。他妻子说饭厅太潮了,不适合吃鱼,就把桌子搬到柴房外面。恰好,雨水在傍晚之前停了,空气里四散漂浮着稻米与野花的气息。一排竹匾在院墙上挂着,天色黯淡,偶尔能看见几只飞过的候鸟。
晚饭很丰盛,那盘鲫鱼被摆在了桌子的正中间。他妻子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用筷子把鱼肉挑出来,夹到我碗里。见我吃了一口,她问我味道如何,咸了还是淡了。实际上,我从小讨厌吃鱼,但经她一问,我还是努力夸赞了一番,说好久没吃过这样新鲜的鱼了,不咸不淡,味道也刚刚好。她连忙摆手,说太过奖了,哪有说的怎么好,脸上又分明露出得意的表情。等到酒过三巡,趁着她与丈夫说笑时,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我把鱼肉从碗里全丢出来,放在桌上,用先前吃剩的鸡骨头遮好。
吃完饭,她直说疲倦,一个人先回了屋里。那人还在啃碗里的鱼头。他一面啃着,说天色也不早了,你要走就先回吧,待会儿我还得帮着收拾碗筷。
我说那你慢吃,跟着就走出院子,去到街上闲逛。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两旁的食店里坐着不少人。柳家的寡妇站在路边,一手叉腰,同一个樵夫模样的男人调情。她用绢子遮住半张脸,笑着说,最近又胖了,再这么下去可怎么见人。另一边是屠户的店子。他正在案板上奋力杀猪,门外排队的人挤成一条长龙。没走多远,疯子急匆匆地从我跟前过去了,我连忙喊住他,问他去哪儿。他甚至没有停下,兀自走了,像是没有听见。
要饭的老头冲我招招手。他手里拿着一只馒头,问我要吃馒头吗,刚捡的,还热着。见我摇头,他叹气说,你不知道,自打我老婆死了,就没人吃我的馒头。真是可惜。我正欲开口,他又问我,知不知道有老婆的好处是啥?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有老婆好啊。有了老婆,不管捡到什么东西,都能让她给收着。之后想尿尿就尿尿,想拉屎就拉屎,也不怕被别人捡去了。
我只能表示同意。坐下来,我递给他一把炒豆子,问他,看见疯子没,疯子是要上哪儿去。老头一仰头把豆子全吞了,冲我笑笑。老头说,疯子病好了。
什么?
疯子。老头又咬一口,馒头只剩下了一小半。疯子说的。他说他不疯了,你信吗?
我摇头。
这就对了,老头拍拍我的肩。你还是正常的,跟疯子不一样。他刚刚跟我讲,他病好了,现在要去找一个人。
人?什么人?
女人,他说这女人总戴着一张浅色头巾。我跟他说,乡里没这人了,浅色的头巾,以往只有朱砂喜欢。等到朱砂死了,现在可再没见过。哪知道他偏不信,说我糊弄他,还要打我。我只好跑。跑了半天,你别说,还因祸得福,捡到一个馒头。你说,这是不是巧了?
不过啊,说到浅色头巾……老头吞下最后一口馒头,拿起袖子抹了抹嘴。我记得朱砂死的那天,她还一直戴着。
那是她回门的第三天早晨,红轿还停在院子里。天刚亮,人们就看见她坐在屋顶的瓦楞上,悬着脚,空悠悠地晃荡。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裙子,裙摆很长,拖在屋檐底下,就像是柳絮似的。
乡里的人没一个敢过去。
轿夫也醒了。他们在院子里慌乱地踱步。其中一个说,少奶奶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这一跳可就没了。
朱砂瞧着他们,睁大了水灵的眼睛。她说,谁说我要跳了,我就坐一会儿,指不定什么时候下来呢。说完,又想一下,问他们疯子去了哪儿。
轿夫说他们不知道。问乡里人,一个个都缩在院门外面,不敢说话。朱砂看见了,坐在屋顶上朝他们做鬼脸。她说你们真是胆小鬼,绑匪也怕,我也怕,倒是有什么不怕的,说出来呀。外面的人都不敢作声。半晌,听见屠户忽然说了一声,杀猪我不怕,朱砂就咯咯地笑起来。她说,都散了吧,我就看会儿风景,等看够了自己会下去的。
于是人们就真散了。到了傍晚,疯子终于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顶上的朱砂。他说,朱砂朱砂,你在干啥?朱砂说,看风景呢。你不怕我吗?
疯子拍着手笑了。他说,疯子疯子,不怕不怕。
朱砂侧着脸看看他,忽然抬起手,指了指院子西边。她说,看见那只木梯没?把它搬过来,靠在房檐底下。
疯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只木梯。他跑过去,把木梯搬来了,朱砂又让他上去。她拍拍身边的瓦楞说,陪我坐会儿吧,这地方好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起风。
疯子便一路爬了上去。上到屋顶,他紧挨着她坐下,压低了声音,悄悄问她,你爸呢?会不会把我赶走?
朱砂撇撇嘴,没有说话。
他俩在房顶上坐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旷野里终于刮起北风。远处,一层赤红色的浮晕出现在夕阳四周。村外的樱花全枯了,地上满是褐色的叶子,细细密密地铺在一起。而那张浅色的头巾,它也被映红了,风一吹,朱砂没能抓住,就见它飘落下去,像是一朵云。
朱砂眨了眨眼。她说,要不,你帮我个忙。
疯子没明白,他说怎么帮?
推一把。朱砂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她说,一点儿不难的,就往前推一把。
疯子迟疑着点点头。仍不放心,他又问朱砂说,你爸真的不在?他为什么不管你?
朱砂有些凄婉地笑了。她说现在谁还管我呢?他早出门了。偶尔夜里回来,又得赶在天亮之前离开。
所以,疯子推了?
推了。疯子说,朱砂是鸟。
晚上,我从要饭老头那儿回来,时间已经不早。他们全睡了,院子里静悄悄的,黑得骇人。我在窗前坐着,听见厅堂里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把夜里的每分每秒都洗得干干净净。远远地,⼜像是听见一块石头落进水里,跟着,就响起一声狗吠,仿佛几千里地没有人烟。我想起之前婆子对我提及的话。她说,朱砂嫁去邻村时,少爷对她充满了好奇。
在一次冲动过后,少爷抚摸着她光洁的身子,像是问她,又像是呢喃自语。他说,这么好个东西,那绑匪怎么就舍得给放了呢?
朱砂说,那是因为他吃饭时噎着了,一时没站稳。
她说,绑匪是个要强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起初是写诗,后来眼见着没希望,就改行做了绑匪。他常对手下说,要有干一行爱一行的觉悟。素质差点,没关系;但要是没有觉悟,那就真完了。
作为绑匪,一直到把她放走那天,他的形象都是完美的。
那天晚上,他正在前厅里吃饭。手下的人忽然进来说,新抓来一姑娘,要带给他看看。绑匪便说,看看也好,顺便估个价钱,别让人买家吃亏。
桌上是绑匪最爱的红烧狗肉,稍辣,但是下酒,暖胃。正吃着,姑娘给人带来了,羞答答地跪在桌前。绑匪说,露个脸吧,手下就上去把盖头给掀了。
这姑娘可真是丑。
但绑匪是半个读书人,不能当了姑娘的面让人没法下台。他强忍着说了两声好,让手下把她带走了,赶紧抱起饭碗,一顿猛扒。压惊。谁晓得就噎着了。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咳嗽两声,又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打滚。事后,绑匪叫周围的人全散了,自己去到她屋里叹气。他说他这辈子算是完了,这么多年,没像今天一样丢人过。她本想安慰几句,却被他阻止了。他说,人都会老的,不服不行。第二天,就让她收拾好包裹,下山回家。
朱砂说完了,发现少爷早已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墙上是水色的窗影。她一把将他推开,另外扯来一床棉被,说,睡睡睡,你们这些男人,猪似的,一完事就知道睡。
隔天上午,少爷领着她挨个见过家人。等回了房间,关上门,她对少爷说,她全明白了。少爷问她,你明白什么啦。朱砂就说,她明白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了。
她说,再过几年,等我老一点,或者不见了,你妈就会让你再娶一个媳妇。十五六岁的姑娘,盖头一掀,水灵得很。你喜欢她,这不要紧。但你俩进洞房时,你要记得告诉她一句话。
什么话?
你告诉她:春天过了,叶子就要凋落;而叶子落了,我就要变成一只鸟,飞去别的地方。
就在梅雨快要过去的时候,那人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听听绑匪的故事。我说,你知道他?那人说,怎么不知道。这附近一带的村子,哪个没被他抢过。不抢米,只抢女人,还得是漂亮姑娘。
然而,在很早以前,绑匪年轻的时候,他其实想做个诗人。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笔耕不辍,写了不少的东西。他经常请邻居去他家里,读他新写的诗。人家都夸他写得好,说他以后能变成李白,或者杜甫,流芳百世。但绑匪心里是知道的,这些人根本不懂诗。所以私底下,他偶尔也去请教村里的老秀才,让他指点一下自己。
那会儿,老秀才住在一间破庙里,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可还是不愿帮他。老秀才用刚刚挖过鼻孔的手指对他指指点点,说算了吧,你这写的,狗屁不通,根本就不能算诗。
绑匪是个诚恳的人。他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揖,问老秀才,那怎么才算是诗?
老秀才翘着脚坐下,说诗这个东西嘛,说来也不难。平仄押韵,对仗工整,再加几个典故,便是诗了。不过……
不过?
不过你嘛,差了点。这东西毕竟得靠童子功。得有名师指点,十年寒窗,方可成诗。
绑匪听愣了。他扑通一声跪下,说要拜老秀才为师。老秀才连连摆手,说你好歹半个读书人呢,连点儿规矩也不懂。没酒没钱,拜什么师?祖师爷也是要吃肉的!
第二天,绑匪提着一包腊肉、二两白干去了。老秀才终于收他做了学生。老秀才津津有味地吃着,说教你作诗这事嘛,容易。你先回去写个十首,过几天拿来了,我邀几个故交老友过来,一起帮你点拨点拨。
绑匪听了,乐不可支。回到家里,叫人把食物清水备足了,门一关,转眼就是好多天。
到了九月,十首诗总算是全部做完。他兴冲冲地拿去请老秀才评点,老秀才只看了一眼,就诗稿压下,说你先回去吧,过三天再来。
后来的事情,就是从朱砂那里听来的了。
绑匪是这样告诉朱砂的。他说,那帮老头,其实都是他妈的一群骗子,根本不懂诗。我写了三个月,可说是用心良苦,结果他们看了,只知道说我韵脚不对,又或者是平仄不压。我问他们,就没一点好的吗?他们想了半天,最后吞吞吐吐地说,这一句“孤帆泊笺头,别思萦梦尾”还不错,至少对仗工整。
我当时气得不行。
你说,这样有什么意思?写个屙屎撒尿也一样能对上韵脚。
但那时候我算是明白了。这群老不死的,他们根本不关心我写的什么,只关心我有没有按着规矩来。没有,那就不算数,不承认是诗。我他妈的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后来索性做了绑匪,不去理这群老东西。你看看现在,这方圆几百里,谁还敢说我写的不是诗?
朱砂听着,笑笑,双腿伸到椅子底下,交叉在一起。她说,原来你喜欢这些虚名。绑匪愣一下,摇摇头,说他不喜欢。朱砂很温和地看着他。她说,不,你喜欢,只是不愿被人发现而已。绑匪斜倚在墙上,伸手撑了个懒腰。他说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
后来呢,后来你还有写吗?
绑匪说,写啊,当然写。虽然现在做了绑匪,但一个是爱好,一个是职业,不一样的。等到以后老了,绑不动人了,还一样可以写诗。到时候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每天下棋写诗,养花喝茶。你说,我这想法如何?
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乐子。
绑匪笑起来。他说这一点你放心,我小时候也不光是写诗的。以前,我最爱玩的东西可是滑板。知道什么是滑板吗?过来,我带你去院子里看看。
然后?
没了。那人说,朱砂只讲到这里,后来像是听见什么,出门去了。
院子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天色。疯子回来了,人们站在路边问他,那个浅色头巾的女人去了哪里。疯子很不耐烦地摇摇头。他说走了走了,找不到了,跟着就去到墙角下缩着。
那人说,外面闹哄哄的,你看见了吗?
我说我看见了。
嗯,那人点点头。疯子在外面,你说,要不要让他进来,住一晚上?
我不介意,我说。这是你的房子,都听你的。于是那人叫来妻子,让她把柴房打扫一下,自己走出了院子。
疯子进门时,模样有些警惕。他说你们莫不是要害我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人说,我没事害你干嘛,不嫌脏了自家院子。他妻子也笑了,把疯子带去柴房里,说你今晚暂时住这儿吧,等天亮了再回桥洞去。说完转身要走。
疯子说,等等,把她拦住。
他妻子又回头看一眼,问他怎么了。
疯子指了指她身后。晚上记得关门,疯子说。朱砂就要从那里跳下去了,你们得看好她,否则我打你。
疯子在柴房里睡了一会儿,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听故事。他说我的病全好了,现在真的正常得很,一点不疯。我问他要讲什么故事,他冲我一笑,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一个疯子。
他说,就是米脂乡的那个疯子,平时都住桥洞里。
疯子是在九月的一天里认识朱砂的,那是很多年前了。那阵子,秋风一天凉于一天,夏日的蝉鸣早已沉寂下去。枫树的叶子红透了,而梧桐才刚刚开始落叶。
疯子还没疯,他是从别处走来的货郎。
他是沿着那条小河走入米脂乡的。货郎鼓就放在他的身后,叮咚作响。乡里的妇人都说,没见过这么瘦小的货郎。给担子一压,跟豆芽菜似的,歪歪斜斜,直不起腰。可疯子不这样想。他喜欢自己的生活,尤其喜欢独自旅行时的那种疲劳与寂寞。这使他感到宁静。他想趁着年轻时到处走走,不要等到老了,才像他的父亲或者爷爷那样,一辈子都待在同一个地方。
疯子走入米脂乡的那天早晨,刚下过雨,黄土路上积满了水渍与落叶。他看见一家院子门口堆着好些鹅卵石,经过一夜的雨水冲洗,被阳光描绘得晶莹细腻。院门是关着的,角落里伸出的几根树枝,竟是红黄相间,点缀着层层暖色。他忘记木门是在什么时候被推开的了。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袍走出院子,倚门而立。
她说你这儿有顶针卖吗?
疯子点了点头。
她说给我瞧瞧吧,我想挑一只银的。
于是疯子把货担放下,找了一会儿,只从里面摸出一只淡金色的。疯子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只剩这一个了,银色的全卖光了。
女孩从他手里接过那枚顶针,仔细瞧瞧,又递还给他。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碰到了她的指尖。他听见她说,这颜色其实还好,只是样式,我不大喜欢。
还有别的吗?女孩问他。
疯子摇摇头,接着,他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她说那算了吧,转身进了院子,木门吱地一声关上。
后来,他又好几次回来,路过这里。他总见着她,站在门口,手里摆弄一枝茑萝,从院子的墙头拖坠而下。每次她都会问他,有没有一只银色的顶针;而当他拿给她了,她又用同样的理由将他拒绝。
她说,它的样式,她不喜欢。
朱砂出阁那天,疯子最后一次回到乡里。五月的米脂乡,刚过完梅雨,云朵像羊群一样散布蓝天。他看见一顶红色的轿子,四个轿夫抬着,摇摇晃晃地从桥上过来了,又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外边。
没多久,他听见一声号子,红轿摇摇晃晃地走了;再过去,已经没有朱砂站在门前。
疯子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指尖那么凉?
我说我不知道。
疯子说,因为她是一座雕像。
没过多久,我们听说绑匪死了。消息是从绑匪的跟班儿那里得来的,他原本也是米脂乡的乡民,离家多年,如今终于返乡。
跟班其实并不老。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绑匪带走了,因为生得难看,一直没卖出去;加上家里穷,威胁撕票也拿不出钱,如此,就在绑匪身边留下了。
跟班说,绑匪是在前天下午去世的。那时他抱着抢来的女人,刚刚写完一首新诗。对于绑匪来讲,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用他的话说,写新诗,也就意味着要和自己过去的文学事业做个了结。所以他很兴奋。所以他又有些忐忑。他打算把自己的新作拿到山下的酒馆去,朗诵给周围的人听。
走到山腰,他看见一个挑柴的农夫正沿着山路朝自己走近。但那时他正沉浸在诗作完成的喜悦里,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丝毫没有注意。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没能反应过来,被农夫从后面连捅三刀,刀刀致命。据说,直到他死,那把刀子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在山路上躺了好久。最后让女人搀扶着,一路拖着步子,终于回到家里。那时他早已奄奄一息。跟班要去找大夫,被他阻止了。他说,你把朱砂叫来吧,我现在只想和她说说话。
跟班说,朱砂早走了。
他说,哦,又等一会儿,问他,朱砂是不是看火车去了。
他说小三儿啊,你看看这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你是不是没点烛火。
跟班说,头儿,烛火全点了。
他点点头,说,那就好。
跟班说,头儿,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咱们都听着呢。
他又点点头。
沉默半晌,他略微动了下脖子,说,你们其实不懂我。
这么多年了,他说。我写了这么多年。你们也跟着我走了不少地方。可是,不管在哪儿,我都在想一件事。
描述。
我该如何去描述。
一棵树。一片海。一滴从屋檐上落下的雨。一盏投出街影的灯。
我该如何去描述?
我不知道。
但是我害怕。
我是真的害怕。
你们说,我这一死,我写的诗,我写的故事,还会不会人去读?那些女人,她们听见了我的名字,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害怕?
噢,我都忘了。我是绑匪。我哪来的名字。
可我还是怕呀。
我怕以后没人记得我。
你们说,谁会记得我?
所以你们不懂我,你们不懂。
我想说的东西有太多。我想写的东西也有太多。但我写不完了,也没法说完。
看来,真是要死了。哎,要死要死。
但你们也不用难过。
读过《论语》没有?
我知道你们都没读过。
里面有一句话,叫做朝闻道,夕可死矣。
我今天写过新诗了,所以朝闻道,亦可死矣。
等你们以后改行了,不做绑匪,记得找一本《论语》读完,就懂了。
《论语》是本好书。
事到如今,唯一让我放不下的,只剩一件事。
你们说,《红楼梦》那最后四十回,究竟是让哪个狗日的给藏起来了?
我操他妈的。
跟班说,这就是绑匪最后的话了。他死得很安详,只是肚子里的血流了一地,让进来收拾房间的婆子一直抱怨不停。
之后的日子,天气终于开始转晴。我该走了,那人却一定要我留下,多住几日。他说,后天米脂乡的铁路就要开通了,到时候至少去看一眼,再走不迟。
连着两天晚上,我没法睡好,窗外全是铁路施工的声音。有时它甚至传入我的梦里,变成一道巨大的菱形阴影,覆盖住整个米脂乡。我梦见铁路旁边的河水枯竭了,木桥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底下是一片乱石铺就的河床。我还能看见一株樱树。它在草色衰败的土地上孑然盛开,落落寡合的样子,犹如一片粉色的云。
我觉得奇怪。
醒来后,我问那人,为什么在前些日子里,我一直不曾听见这样的声响。那人说,是因为前阵子下雨,没法施工。现在雨停了,自然要加班加点,赶在规定的时间里把进度完成。
两天后,铁路终于正式开通。
一大早,那人催着我起来,吃过早饭,便要走去村头的山坡上,看火车第一次驶过米脂乡。我很疲倦,昼夜不停地施工声致使我睡眠不足,但周围尽是兴奋的人群。山路仍有些湿滑。我混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走着,等待晨风将夜色一点点掀开。
人群里,我遇见了柳家的寡妇。她同另一个女人走在一起,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绢子,不时抬起来,擦擦额角的汗珠。到了山坡上,她在悬崖边站住,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自家的院子。一条水红色的肚兜正在晾衣绳上挂着,随风飘动。她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女人说,糟了,我忘收衣服了。女人也跟着往她家里看看,扑哧一笑。她说没什么好担心的,现在谁还会去看你那肚兜呢,都盯着火车看了。柳家寡妇有些闷闷不乐。她抱怨说,这群穷鬼,也不知道火车有个什么好看的,跟着就把手抱在胸前,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周围的人纷纷踮起脚,说来了来了,火车来了。
也许是错觉。当我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眺望火车时,我依稀看见铁轨上出现了一小团黑点。起先,我以为那是一只鸟,类似草鹀或者乌鸦。后来,火车越来越近,那团黑点也开始飞奔起来。我问那人,在铁轨上看见那团黑点没有,那人只摇摇头。他说,你太累了,看完火车再回去多睡会儿吧。
不等火车开近,雾色渐起。火车漆黑的身形隐遁其中,犹如一点墨渍,坠入水中,晕染,散开,然后慢慢消失。现实变得轻佻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我忽然想起那部小说。我已经读到第七十九章了,还剩最后一章,就是没法读完。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担心那最后一章不是我想要的结局。疯子离开米脂乡前,曾找我讨要过它。他说,反正你不看,还留着干嘛。其实他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拒绝了。后来,我跟着他走到一个路口。路口正对着一棵枯树,左边是垂落的夕阳,右边是明薄的蓝天。他问我,该往哪儿走。我说,往右走吧,他就转身向左走去,一直走进了绯红的落日云霞里。
火车冲出浓雾的刹那,我似乎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微的脆响,细若游丝。我想那或许是一块木板,或者告示牌,施工结束后被人遗忘在了铁轨上。人群开始欢呼。他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火车,说这么大个东西,跑起来要几匹马才能拉住。有人说要三匹,有人说要十匹。最后屠夫站出来,说按照他过往的杀猪经验,二十匹马才能拉动一节车厢,而且车厢里还不能装别的,得全装着猪肉。
火车远去后,人们又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变得阴沉,才纷纷下山回家。回家路上,柳家寡妇同那个女人一起,再次走到我的跟前。她们在小声说着什么,偶尔发出一点笑声,又很快平息。后来,另一个婆子也加入进去,跟着讲了几句,就听见柳家的寡妇问她,怎么回事。
婆子说,还能怎么回事,被火车给撞的。
女人朝周围看一眼,伸手拽了婆子一把。她说,小声点。你再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婆子说,先前不是起雾了么。那孩子,你们知道的,每到起雾天气,就爱踩着滑板在乡里瞎跑。这不,他说他要和火车比赛,一不留神,就给撞死了。
听说他那木头滑板,现在还留在铁轨上,烂得不成样子。
现在,我终于睡着,是个诚实的人了。
我坐在院子的门廊底下,把玩手里的一颗鹅卵石。秋天的阳光从墙影藤丛里散落下来,窗纸上,是她逐渐明晰的身形。
她站在那里,搓着手取暖。
我听见她把木门叩响了。她问我,能不能让她进来。
我说,你是谁?
她说她是朱砂。
朱砂,朱砂。她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以前见过,在好多地方。起先,你是我的邻居,住在院子隔壁。后来,你去做了货郎,挑着一个担子,货郎鼓的声音叮叮当当。再往后,你又想做诗人,却意外成了绑匪,到处抢姑娘。现在,你疯了。你全都不记得了,对吗?
我点点头,说我不记得了。
她犹豫一下,走进屋里,找到一只藤椅,收拢了双膝坐下。我注意到了她头上那只浅色的头巾。她把手缩拢在一起,搭在腿上,隔着一点点距离,安静地看着我。
半晌,她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问我,有没有读过这个女人的书。我想了一会儿,先说没有,很快又后悔了,说读过。让她瞧见,她就笑起来。她仍是刚才的样子,慰藉我,说没关系。
她说,她也很久没读过了。只有一段话,时至今日,仍然记得清晰。她问我,想不想听。如果想,她可以念出来。
我说,想。
她冲我眨眨眼。她说,她甚至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一样能飞出来。她是被绣在屏风上的,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绘着霞光水影,织金云丛。这样的鸟儿,年月久了,羽毛会开始黯淡,眼睛也会渐渐失去光彩。
最后,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说,现在你明白了吗?所以我要去拆掉铁轨。
说着,她又转过身去,看看窗外的天。
我该走了,她说。南方的日落总是这样。一边,太阳还未落尽,另一边,在铁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了一撇月影。
你说,你还有多久才醒?
我不知道。
她笑着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然后走出院子,去了铁轨旁边。
绑匪和疯子都在铁轨上坐着,她的小丈夫也在那里,与他们坐在一起。她说,你们坐着干嘛呢,他们就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等人,他们说。还要等一辆火车。
天迟迟地黑了。我站在门口,不知道火车到底会不会来。
几天过后,我终于离开米脂乡。
那人把我送到桥边。他递给我一柄纸伞,然后问我,知不知道疯子死了,就在昨晚。是从屋顶上跳下去摔死的,死前还一直念叨说,他是鸟。
而就在疯子死后,又好些人说,他们看见了朱砂。
他们说,当时她就坐在院子里,翘着腿,脚尖上挑一只高跟鞋。她手里夹着烟,眼看要烧尽了,有谁走进院子,她抬起头瞧了一眼。跟着,她把手里的烟卷丢进海棠花里,站起来,理一下头发,又消失不见。
那盆海棠花开得密密的,烟卷落进去,转眼把叶子给烧黄了。后来,院子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他说,天发霉了,米脂乡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