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二）

       三四年之后，被整改后的公园更像公园了，虽然简易得有些潦草，但该有的也不缺：四周立起了围墙，墙上画上了画，也刷上了文明的标语。园内也有一些改变：最外围是一圈整好半公里的沙土混合铺成的小径，很像一个郊外的学校操场。园内很多高矮胖瘦各异的树木被连根砍伐，不知名的一排排绿植和满园高如冬青的杂草也被连根拔除，立显空荡的园内建了一条俯瞰是Y型，又在Y字两条大粗腿儿上各自生出两条细长小腿儿的步行路。路边砌置了很多木质或者水泥条凳，还有两个一组手拉手并立的瘦身雪人式的垃圾桶，当然少不了一些温馨、可爱的标语，旁白无非是提示大自然的友爱啦，城里人的文明啦，还有这座城市的涵养啊。通常，夜晚步行路上的内容是这样分布的：广场舞理所当然地占据一条大粗腿儿；另外一条大粗腿儿集中一些二三成堆儿遛狗的，三五一片儿闲聊的，七七八八百无聊赖又神情呆滞的。那四条细长小腿儿上就比较丰富了：若有所思慢慢踱步的深沉派，俯仰交替专注讲电话的精英族，吹拉弹唱打磨才艺的艺术腕儿，半推半就那就就吧的小情侣们……更别出心裁的是那些神奇的夜灯，既能响应法定节奏，在国庆佳节期间，渲染出天地祥和，普天同庆的幸福美好。也能顺应自然时令，在中秋佳节之际，烘托出人间温暖有余，家庭团圆美满的和谐。还能配合商家在国、内外情人节的夜晚打造出晦暗悠长，粗糙迅速，而又实在是激情难耐的原始浪漫。发情的人们和狗狗们都一致性爱上了这同一款夜灯。最寡淡的就是最外围的一圈沙土和就的小径了，也可以勉强称为跑道吧。每晚陆陆续续，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人光顾。墙内丰富精彩和墙外生意兴隆，明明二者交相辉映，相得益彰。这条不识趣的小径活生生地横在中间，着实是有着很没眼力介儿的倔强个性，就像金山市外老法海果断、无情地撩开许仙和白娘子拼命要够扯到一起，拽拉住对方的手一样。哎，你看，人定胜天的事儿也是海了去了。

       想要欣赏风景的人都懂，退后一点儿，选择稍远一点儿的位置，通常会看的既全面又清醒，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有这个意思吧。我选择这个简易跑道作为最佳观赏地儿。在老天不会动不动就矫情地抽抽噎噎、哭哭啼啼搞点儿小动作的日子里，在我个人也没特殊活动的日子里，每晚我都会光临这里，竞走或者慢跑上几圈。由于跑速真的太慢，曾经被一个四肢发达的二哈哥嘲笑，说我是小路杀手：所过之处，寸草难生！那有什么办法呢，想要清清静静地欣赏风景的人就不能走的太匆匆，苏大文豪都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着就是主人”嘛。要“闲”，就匆忙不得。

       可惜，这一切日常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按下暂停键：公园被封了，园子被村子充分利用，成了村子里的核酸检测中心，每条步行路的用途都被安排、布置的明明白白。Y型的一条大粗腿儿上建起四间临时检测房，另一条大粗腿儿成了居民检测完离场的通道。两条大粗腿儿各自生出的两条细长小腿儿供居民排队等候使用，都不用管理人员操心费力拉条带来维护队形的。每次，站在阳台边放眼看去，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园内都像军队在悄无声息地操练。如今公园是去不了，可夜晚出门活动一小时早已成了习惯，只能另择场地。这时，我才发现公园东边不远处地铁口的匝道不知什么时候开通了。网上查了一下，原来三个多月前已经投入使用了。一晚，我做完核酸，出了园子，走上通往匝道的一条细长的小路，站在小路的尽头，看匝道灯火通明，上下两条人行道和大马路并驾齐驱，宽敞的让人感觉是到了内蒙古大草原。我用手机上Keep app测试了一下，来回一公里多一点儿。这一公里多点儿的匝道旁边有三个地铁出口。第一个地铁口旁停靠着警察叔叔的巡逻房车，那巡逻车竟有公交车三分之二那么大，夜晚车门一向敞开，每晚都有几个小哥哥和一个小姐姐坐在里面值班或者装备齐整地在匝道上巡逻。车里有饮水机和风扇，还有他们执勤时的武器装备。第三个地铁口南边的平行的位置上，也是整个匝道三分之二处的拐弯处，有一个岗亭式的小房子，里面有一张简易办公桌椅，一个饮水机，还有一台风扇，晚上也有一个民警值班。从这里到匝道的尽头有300米左右，实地勘察了一番后就决定以后夜晚转场来这里。

       最初几个夜晚，来这里活动多少还有点儿不习惯，心里的警惕也提高了好几个层级。毕竟，这里较偏僻，高峰期出入的人也不是很多。尽管民警、警车和岗亭夜夜都在待命工作状态，尽管也有居民晚上来这里散步，跑步，溜娃，但比起公园的人口密度，那就太小巫了。比起公园里的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这里就更显冷清和单调了。正因为位置较偏僻，宽阔，人少，冷清，周围建筑物还都是一排排简易低矮的平房，所以这里大风、微风、凉风、暖风来去无阻。逆风行走，张开双臂，仰望深蓝的夜空，顿感心旷神怡。每当此时，我的脑海中总出现Rose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张开双臂迎接大海的场景。顺风从匝道尽头往回跑，风在背后轻推着身体，轻盈得貌似能连步飞起一般。一人一曲一世界地走走或慢跑几圈，尤其是耳边还配上喜欢的音乐节奏，那感觉就像一个孩子独自在山岗起舞。说来也奇，来这里慢跑以后，我一个从来没学过乐理知识的人，却能步步踩在音乐的鼓点上，踩出节奏感。每次选取的音乐节奏似乎还能左右我的配速，这让我很开心。即便当天负能量作祟或被负面情绪笼罩，也能在跑上几圈后，心情不自觉地恢复平静，结束时往往还有一丝淡淡的愉悦感，这可能是慢跑最大的吸引力了。在一片陌生中，自由自在、清清静静地获得平静，做回自己，很多次，我都感到我回到儿时那个喜欢在外疯玩的自己。很自然，每晚的这里成了我一天中最自在，最轻松，最能感受愉悦的所在。每晚来这里，成了我的一天结束的小仪式，这也是我每天给自己的奖励。

       有一天晚上，刚过八点，我也刚慢跑到匝道三分之二的拐弯处，看到对面悠悠移步过来一个衣着非常节省的女人：蓝色紧身、裸背、露脐吊带，深蓝色牛仔超短热裤，蓝白相间的耐克运动鞋。几乎同时，我也认出了她：是那个几年前穿深色宽松棉麻质地衣服的陌生女人；是那个走起路来像波浪轻推着一步三漾的陌生女人；是那个稳稳当当立在沸腾喧嚣的村口摆摊儿却不叫卖的陌生女人；是那个在村口租了倔强小毛坯房卖衣服的陌生女人；是那个和小毛坯房一起消失了很久的陌生女人。今晚，此刻，她的再现说明她也一直居住在这个村子里。她今天的突然出场，她的这身装扮，她和我印象中的反差一起着实让我的脑细胞躁动起来。更让我惊愕的是她的脸，整张脸就像深秋落在地上的枯叶：暗沉，斑驳，褶皱丛生，表情一如从前的落寞寡合。三四年前，初见她时，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的样子，虽然几近一面死水的脸庞上，不见肌肤应有光泽，但也还算得上白嫩。如今，她那张被岁月和人事合起伙儿来磋磨和撕扯的脸上，如同两军激战数月的战场，堆叠起的岁月痕迹比平淡流年留在脸上的笔画多出十倍左右。这三四年间，她经历了什么，有着怎样的故事，以何谋生，何以与这个世界相处……一张脸似乎给出了明确又直观的结果。和她交错以后，我竟有一些莫名的哀伤。脚步依然惯性向前迈动，我的脑子却停在刚在看到她的那一幕。

       尽管我的配速慢得能和乌龟大哥并行同频。可是，我还是跑到匝道尽头，转回，很快就赶上了那个陌生女人。在她身后减了速，从后面看，她发型依旧，仍然是很男人的干净利落，只是，原来乌黑粗硬的头发如今已经黑白参半。身材和行动姿态依旧，从前，她走起路来一步三漾，现在她跑起步来一步三荡。我稍提了速就超过她，跑到她前面去了。一则在衣着如此暴露的女人背后近距离，长时间观看，着实有图谋不轨的嫌疑。即便同为女人，也觉不妥；二则我实在受不了和她同频挪步式的慢移。在她前面，以我自己的配速前行，在我跑到尽头，再转回与她相遇的时候，又望向她，她和几年前一样，呈现一副平静、谦和、了无生机的神情，貌似一直保持着竖起耳朵聆听这个世界的喧嚣，又似乎在无声地表示再喧嚣也奈何不了我的底气。这样一副我不能改变世界，世界也休想轻易改变我的遗世独立的硬气，让我很欣赏。再次交错后，待我再跑回来，一路上没见到她的踪影。显然，刚才她移步到匝道尽头就离开了。

       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夜晚的匝道上遇到过她。但在其他地方倒是见过几次：一个周六的傍晚，我在山庄的湖边散步，远远地看见她在山庄外围小径的一端向村口方向走，远远目送着她一直走进村子。当时她身穿紧身的褐色无袖T恤，合身、长及小腿肚的灰色牛仔裙，米白色帆布鞋，单肩挎着超大个帆布包。几周后，一个周天的清晨，我匆匆赶往附近商场的西西弗上网课，刚要过马路时，对面亮起了红灯，这个红灯亮起来真是漫长，磨着耐心等时，我抬头向周围无意一扫，发现那个陌生的女人树桩一样立在我左手边，距离我约有三米之远：还是那件深蓝色露脐吊带，三分之二的背部全裸，露出不粗但也算不上小蛮腰的腰部。过时的低腰牛仔裤，黄色帆布鞋，这一身穿搭和她的气质形成较大的反差，这一反差带来的浓重违和感似乎一点儿也没影响到她。或许，她不自觉天生自带违和感；又或许，她就是要刻意打造出这样的违和感。一切随意，一切随她吧。再看她左手小拇指上挂着一个钥匙圈，圈上吊着一个孤零零的钥匙。掌心上叠放着手机和充电器，手机和充电器上托着一袋面包。她就站在马路边旁若无人地、细细地这样吃她的面包：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一下揪一丁点儿面包慢慢地送到嘴里，细细地咀嚼，好像要品尝出每一粒面包屑的味道。那样子让我想起电影里那位患有孤独症的巨人阿姨，她每天清晨，准时到公园里的一个大雕塑边坐着，揪着面包屑喂鸽子：一下就揪一点点儿，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让鸽子抢着来啄，惹得鸽子们很着急，飞落在她身上，围着她咕咕叫个不停，她任它们随意落在身上，仍然不急不徐地揪一点儿喂一点儿，一直这样，一喂一整天。她把这种方式作为与这个世界联结和沟通的方式，也作为她存在的事业。或许，这个陌生的女人也看过巨人阿姨喂鸽子的电影。红灯一直硬挺着，好像越来越红，我有些着急，在路边走来走去，经过她身边，感觉是经过一个雕塑。绿灯候场好久终于上场了，我匆匆走上斑马线，不再有心思旁观其他。傍晚，我回来路过天桥时，看到她站在天桥旁边的一片绿地上，仰着头专注地看火烧云，一副闲适、懒散的宁静状态跟我这周末都匆忙和着急的人形成强烈的反差，虽说我并不想自己一整天都处在闲适和懒散的状态里，但一天中有那么几分钟，十几分钟停下来，把自己的状态和心境切换到她的状态上：能在草地上专注地观赏火烧云；能静下心来关照一下路边的花花草草，还是很不错的。

       一个人所有外在呈现的状态是这个人的历史和她当下生活的真实写照，这并非是简单的以貌取人，而是用同为人的共性和灵性去感知而得到的结果。尤其是内心宁静、敏感度和灵性比较高的人，往往靠感觉能很准确地识别、判断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并且，大多时候比深入了解、交往后的理性判断更为准确。就像这个陌生的女人每一次出场，我都会关注她的衣着，可是，她的衣着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不契合我的审美和品味。何况一直以来她出现时，我都是以一种观赏的心态来看她，就像看路边的树和花草。就像在湖边散步，观赏湖里的游鱼，岸边的垂钓者一样，从没用力去记，过后也从没再去想。她何以让我每次见到她都要仔细观察一番呢？我想或许就是她每一次出现时各种穿搭之间形成的反差感。更重要的是她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给人留下的反差感：遗世独立，不问世事的寡淡，却常常穿梭在最热闹，最喧嚣的人群里；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自我，又好像时刻竖起耳朵很警觉地探听周遭；平静、谦和的表情，又决绝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潮流易逝，风格永存”，外在千变万化，内核才是定海神针。

       下一次什么时候会再偶遇？她会呈现出怎样的形象和姿态？不期待，也无多好奇。遇到了，那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