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喜欢春。
小时候,每当大人们逗笑着问她喜欢哪个季节时,她都会撅着小嘴,摇晃着头上两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认真地说道:“我讨厌春天,柳絮飞得满天都是,还会钻到我的衣服里,弄得瘙痒不止。”
长大了,她还是不喜欢春天,只是,再没有那么一群人来问她原因了。
她叫喜凤。
喜凤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姑娘,长于白水镇,从小在氤氲水汽的滋润下,脸生得白白嫩嫩。喜凤喜欢水,自小她和别的女娃子就不一样,每天只要有空,她都会扑棱一声钻到水里,一会儿便没了踪影。于是每日傍晚在镇子里,都会有这样一副独特的景致:喜凤奶奶揪着喜凤湿漉漉的衣角,边走边絮絮叨叨。人们见了都笑道:“这娃娃,长大了怎还得了啊。”
日子一天天地过,喜凤也一天天地长大了,这朵洁白的丁香花在水的浸泡下,渐渐亭亭玉立。她现在不像以前爱玩了,偶尔也会坐在窗前,望着来往过路的人儿发呆,脸上时而露出阴郁的神色。喜凤奶奶看见了,也不说话,只暗暗在心底沉思:这孩子长大了啊,是该找个婆家了。
转眼一席暖风送走了院角尚舒展着的腊梅,惊蛰物起,草长莺飞,春天在一片噪声中不疾不徐地来了。这年春天,白水镇发生了一件大事。村子里适龄的大姑娘喜凤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与一个外来的陌生小伙儿私奔跑了。她逃走的那天,白水镇的柳絮正满天飞扬,水边聚集了一群嬉戏的孩儿,春天还在默默地盛放。
从此,白水镇的人对喜凤闭口不言,一切仿若从未存在过。
后来,燕子去了又回,杂草枯了又绿,云雀还在高声地唱着歌,时间让所以的一切都隐藏不见,连记忆都变得模糊。喜凤终于也成了老人,她不再折腾,人也开始懒懒的。自丈夫前几年痨病死后,她对生活一下子便失去了激情,身体似乎猛然被抽干。她还记得出殡那天,她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究竟流不出一滴眼泪,心里也想跟着去了,但终是没那勇气。于是,在剩下的那些空荡的日子里,她开始想念南边的水和自己湿漉漉的衣角。
村子里的人看着这个终日呆坐、寡言少语的老妇人,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怜悯。她家的大门慢慢变得终日闭锁,鲜亮的油漆远远望去竟有些惨白。这个多年前跟着丈夫远道而来的女人,快乐了许多年,也郁郁寡欢了许多年,那方有水的天空,终是她午夜惊醒时的一个梦归处。在她家的庭院里,有着一个木制的秋千,那是年轻时她央着丈夫做的,做得十分精细,就是方向有点奇怪,南北相对的安放与庭院的走向格格不入。听人说她格外呵护这秋千,如若至宝。多少个无梦的清晨,她轻声地从屋里出来,坐在那秋千上,看太阳光一丝丝地透过云彩,撩拨开轻雾。年龄大了以后,这个喜好更为突出,仿佛已成了生命里的习惯,她呆坐得时间极长,有时甚至能够到几个钟头。她张望着天的另一边,泛情的神色好似令她想起了什么,直直地要把一切都看穿。
后来,春天走了,光秃秃的躯干如今早已穿上绿油油的新衣。这新装虽亮,却挡住了喜凤张望的视线。
后来,喜凤每日呆坐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连屋门都不出。
再后来,她走了,走的时候阳光正好,她趴在秋千旁的空地上,手指直直地朝着南方,好似要抓住什么。而她指着的那个方向,此时阳光正好,春还在平静地停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