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感冒了。
这种难受的感觉上一次经历是什么时候已完全记不清楚,但的确难受得快要死掉了。可我又懒得去买药,况且那玩意儿对我的身体似乎也没什么帮助。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整张脸都是通红的,像喝多了酒一样,把脖子都给染红了一大片。镜子里的我在左右晃动,那副神情看起来犹如着了魔。
我不敢再看镜子,尽量使自己镇定地坐稳。可我又发现墙壁和天花板也晃动了起来,心里马上就慌了。我想这个时候或许该找点药物来缓和一下了,但是我全身的力气也只够我支撑着身体慢慢侧卧在床上。如果我想舒适点平躺着,我就会看到天花板又在剧烈震动,可能随时都会塌下来把我给压扁。
我侧躺着闭上眼睛后,怎么也睡不着,从鼻孔里呼出的气温,散发在我附近就像一团火一样激烈,仿佛要把我的身体给点燃了。
等我醒来时,情况终于好多了。我伸手顺着额头摸住脸颊,温度正常了,又伸手摸了摸屁股,温度也正常了。心里十分高兴,我记得有位医生曾跟我说:“如果你发现你的脸蛋和屁股的温度都同样正常的话,那你就可以确保你的身体安然无恙了。” 当然,我现在已记不清这医生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干着医生的活儿。
我出了门,走在秋意正浓的街道,遍地都躺满了各种形状的叶子,还有一些正在半空中飘荡的叶片。它们飞舞的姿态美丽且又真实,既是在飞翔也是在坠落,与百态谋合。
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高进。”
我循着声音望去,一条绿幽幽的毛虫在冲我咧嘴。
“高进,”它又喊,“你今天看起来精神不大好啊。”
我使劲扯了扯眼皮,又用手掌在耳旁探了探。但很不幸,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还很准确地长在头上的合理部位,并且看起来使用功能均良好。而那条鲜活的虫子依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神情显然是在等我回话。
可这是怎么一回事?虫子会说话?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是……你在跟我讲话?”
毛虫说:“不然呢!”
我笑着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毛虫用那双发绿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你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奇怪。”
说着,它扭动着肥硕而笨重的身体向我展开移动。
我拼了命撒腿就往前奔,我想我还没有疯掉!
到了一处灌木丛,我停下来,两手撑在膝盖上,嘴里呼呼喘着粗气。头顶上有一阵轻风划过。一只长着红色翅膀,通体金黄的鸟儿正落在我前面那一棵榕树的枝头上。它停稳后晃动了几下脑袋,然后用两颗小黑豆子一样的眼睛望定我。
我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你不上来玩吗?” 它果然毫不心软地开口了。
我几乎尖叫了起来:“滚蛋!”
可是瞬间引来了更多的鸟儿。它们呼啸而起,在我身边或盘旋或似流星穿梭,扑哧着翅膀乱糟糟的。我怔了怔,然后像数星星一样在盘点着它们的数量,没多久我就晕了。
我开始感到害怕,全身肌肉都在竭力收缩。
本来,有一群鸟围绕在你四周,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但它们却都在跟你说话呢。你能想象吗?这像话吗?
虽然它们或许会特别优待你,告诉你:“嘿,快闪开,我要在你头上拉便便拉。”
但这也太荒唐了。
我一边踉跄前行,一边胡乱挥动双手驱散身边的鸟群,简直已不敢睁开眼去看周围的情况。我也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跌倒在了草地上。
接下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一只身体足有大拇指粗,牙刷那么长的不知其名的昆虫,出现在距离我鼻子0.03公分的地方。我托着身子急忙向后退了几尺,瞬间毛骨悚然。
那玩意儿全身青蓝色,有六条像折叠牙签一样的腿,长短不一,长满了又尖又细的毛。头部呈长三角状,两根触须从头顶伸出,活像两只魔爪在对我挑逗。更奇特的是,它背部还贴着一对暗暗发绿的翅膀,在阳光的照射下锃亮耀眼。从它身体的外形概括看来,很像一种放大了许多倍的飞蚂蚁,但却粗壮有力得多。况且颜色那么鲜艳,必定有毒。
它不时刷开翅膀朝我跳跃过来,像是在挑衅,发出难听的声音。我几乎能从它那丑陋邪恶的形态上看出它脸上的表情。
你如果能理解对于这种昆虫以及节肢动物的恐惧心理,就不会怀疑我当时有半天时间是处于瘫痪状态的。况且这还是一只绝没发现过的变异物种,我坚信!
滑稽的是,它居然开口对我说:“我带你飞到前面河边的一个岩洞中去,那里面很宽敞,我们好多成员都住在里面,而且还有吃不完的蚂蚁和蜘蛛呢。”
如果我没吃早餐,这时肯定支撑不住了……
疯了!全都疯了!这些丑陋的东西全都会开口讲人话了!
我忘了是怎么来到一条河边上的。这时,一只瘦弱的老猫出现在我面前,我苦笑着自顾自说道:“好吧,看来你也能讲话的。”
那只猫踌躇了一会儿,说:“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我束手就擒。
盯了那只猫半天,我才开口:“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们能和我说话?”
老猫说:“为什么不能?”
我抓狂道:“我是人,你们是动物、是昆虫、是各种和我不一样的丑陋生物,怎么能……”
老猫没等我讲完便道:“可你是只猫!”
不管猫的地位在人类历史上的转变有多曲折离奇,至少在这一刻,我信任了它,或者说它说服了我。我想知道它是怎样获得能人类的语言,来和我开这种玩笑的。
但在它说完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它说:“我当然不能和人类直接沟通,但你的的确确是一只猫啊,你在想什么呢?”
后来,我和这只猫去了很多地方,与其他更多的生物有过最真实的接触。
我们来到一片茂密的丛林中,这里的树木在我看来高不可攀,层层叠叠的树枝极力向上伸展,互相缠绕在一起。我已看不出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原本是什么颜色,广阔浓密的树叶遮挡了白云和阳光,只留出少许的空隙让骄阳透射进几束微弱的光芒,洒到地面上就剩下余晖的温度。我的上空现在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被光照反射得绿波粼粼。
等到一天快结束的时候,绿光渐渐黯淡下去,接着我就被笼罩在漆黑如墨的空间里,唯一能让我感觉到视力还起作用的是成群的萤火虫发出的亮度,以及狼群和其他野兽的瞳孔里闪现出的光芒,星星点点游离在不同的高度。如果我也能发光定会是这里最璀璨的一道风景,我想。
周围的一切都恣意生长着——包括我。
这一点我应该早就发现了,在所有其他生物的眼中我就是跟它们一样的形态。猎狗看到的我是一只狗的样子;蝰蛇眼中的我是条卷曲的无足爬行动物;长臂猿看到的我就是一只可笑的猴子;鳄鱼看到我会奇怪为什么我能一直呆在岸上;还有那些花草类…… 没错,任何生命眼中的我都跟他们是同一种形态,一样的物种。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但事实的确是这样,否则它们定会对我不客气。
我在这片丛林中穿梭自如,受尽了恩惠。可我毕竟是人,我不能成天只吃野果子,吞生肉,啃腐骨。但我不能飞,跑得也没豹子快,没办法像鱼类那样潜水,实则是徒有其表。
然而这片丛林太大了,我置身其中仿若一颗流星上的碎石砂砾。
那天的空气十分清新,头顶上那片绿色泛出了银闪闪的光辉,我猜想外面一定是个绝好的艳阳天。我在这里已经忘却了时间的具体概念,只能借着这片丛林四周绿颜色的变化和身体的疲惫程度来调整生物钟。
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向那只陪同我来到这儿的老猫辞行,可它表示随行,我们便一同上路了。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仍像迷失在潘多拉迷宫一样。我没有指南针也看不到太阳挂在什么角度,只好凭着感觉和模糊的记忆探索。
周围不时会冒出一些我喊不出名字的动物来向我搭腔,一只松鼠唠唠叨叨跟在我们身后。
齐腰高的蕨类植物蹭着身体发出嘶嘶声,听来像身旁围满了蛇。
走出数里,一条河流阻截了我的去路,身旁的松鼠继续在唠唠叨叨,混合着潺潺的水声吵闹不已。我俯身跳进了水中,岸边的松鼠似乎随之也停止了叨絮声,老猫跟着也下了水。
河水冰凉透骨,水流湍急,我奋力往对岸划动却被激流直推到了下游。
我在水中翻滚,白色的波浪不停撞击着我露出水面的部位,像无数颗子弹在猛烈袭击暴露在外的目标。千疮百孔的我很快便没了力气。这时,一头肥大的河马泅着水向我靠来,招呼我爬上了它光滑的背脊。我缓过气来后,才费劲地把浸透得可怜兮兮的老猫给拉了上来。
老猫被淹得够呛,上岸后身体一直在哆嗦,喵喵地叫着:“刚才差点被淹死啦,还好那个大家伙救了我们,真奇特。”
我只是淡淡地自发自问道:“也不知还要走多远。”
这片丛林好像根本就没有尽头,松软泥泞的路永远都是这么没完没了,我都快要累趴了。
其实老猫跟着我还是很明智的选择,途中遇到过不少动物的袭击,都因为我在旁边才没让惨剧发生。不过,如果没有这只猫陪伴我,或许我也坚持不了这么久。虽然我被其他的动物都以同类待之,但对我来说却是十分陌生和孤独的,除了与我保持表面的友好以外别无其他。
唯独这只老猫与我相处最久,我们彼此如亲人般熟悉。它似乎也最能理解我的内心,至少它对我要离开这件事毫无异议。
它问我是不是不想做一只猫了,或者是不愿做一只野猫。
我感到很惊讶,问它:“难道你也这样想过?”
它说:“没有,我可不敢这样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谁能改变造物主赐予的生命?我只是觉得你对我们吃的食物不太感兴趣,我们吃饱了你却还总是觉得饿。”
我苦笑着继续赶路。
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再过不了多久这片丛林就会更换颜色,我的视线也会随之变得漆黑。
越过一座丘壑,我发现远处有微微闪现的光亮。我知道这不是萤火虫们发出来的,因为我对那光亮太熟悉不过了,它绝不属于这片古老的自然地带。我欣喜若狂地向着那头飞奔,一路上至少踩死了几只无辜的虫类,它们或许并不会感到痛苦,只是在临死的那一刻肯定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庞大的同类。
光亮处在我眼中逐渐放大,当我急急停下差点踏空的脚步时,我失望得简直想怒吼。
我来到了一处山崖边缘,远处放光的地方距我还十分遥远,是从另一座山头那边发出的,那座城市就在山头后面。而山崖距地面至少有几百米的垂直高度,我默默注视着下方还依稀可见的柏油路,心情却直接跌到了崖底。
老猫似乎看出了我低落的心情,用嘴扯着我的裤脚往另一边拽,我也没挣脱,由得它去。
在丛树之中我发现了一颗相当粗壮的大树,枝头上有一只巨大的老鹰伏在上面,它尖锐的眼睛在对着我放绿光,老猫吓得畏缩在我背后不敢动弹。
我对老猫说:“我们可以下去了。”
老猫说:“不,我就陪你到这里吧。我得走了,祝你好运。”
“等一下……” 可老猫已经矫捷地向我身后的树林中蹿去,转眼便消失在那片黑暗的丛林之中了。
枝头上的老鹰突然站了起来,展开那对雄厚宽阔的翅膀,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嘶叫,我顿时被惊坏了。
随即我对它说:“带我飞到下面去吧。”
老鹰很疑惑:“你自己不能飞吗?”
我说:“我太累,已经飞不动了。”
老鹰说:“那你上来吧。”
终于,回到了我所熟悉的地方,我激动地向老鹰摆了摆手便跑开了。
可我心里突然起了一阵种莫名的恐惧,我在想,我回到人群中会是怎样?他们看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如果在他们眼中我成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怎么办?或许我会被他们看成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我不敢再往下去想,只是颤颤巍巍地向有人的地方缓缓移动。我左顾右盼,心里面一惊一悚,如履薄冰,像一个生怕打翻了商店里值钱的东西,而惹来别人怒斥的小孩一样。
不过这种惊慌终于在碰到一个熟人之后完全消除了,他老远看到我就大着嗓子喊:“高进,你一天都上哪儿去了?”
我很庆幸碰到了熟人,假若我一直带着不安的心情游荡在人群中,而四周的人哪怕有一个用以奇怪的眼神看我,我都有可能马上就会神经发作起来。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大家仍旧是热热闹闹地在你吹我擂,我也没再听到任何除了人类以外的生物发出我所能懂的语言了。
但这一天下来却发生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我发现我突然多了一种很神奇的能力。
我听到同事甲和同事乙在相互问好,但甲心里却在说:“好什么好,做事总是没计没划,别又连累我被老板骂。”
又听到一对都抱着小孩的妇女,各自都很诚恳地在夸赞对方的孩子,一个在心里面说:“你老公又蠢又没能力,孩子肯定也没我家的聪明。”
另一个在心里说:“你们夫妻俩都这么矮,长相也差,孩子长大了肯定不招人喜欢。”
……
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我身边的人说话时,都像有另一个人同时在帮忙做出解释。不过,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是黑是白,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那条铺满落叶的街道,凉风徐徐吹来,一切都不同于昨日。头顶上是一片寂寞的蓝天,一群鸟儿在云空盘旋,像是要被那浩瀚的帷幕给吞没掉,又像是要将那片单调的天空撕裂开来。
我突然很想念那只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