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要结婚了。未来姐夫是北京人,工程师,有车有房,又高又帅。
幸福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像是威力无穷的原子弹,炸得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无处藏身。这是个让很多人唏嘘的消息。因为谁也没能想到,绝处逢生,咸鱼翻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及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样的故事,真的就在我们身边上演。
堂姐28年的人生泾渭分明。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里,她是所有人赞许,夸奖,侧目,仰望的“别人家的孩子”。肤白貌美,灵气逼人,一年又一年占据着成绩单榜首的位置,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中央光彩熠熠。她的优秀还包括,在她毕业的几年后,我仍能在校长办公室里,翻出她曾经的优秀作文和累累的获奖明细。
堂姐的父亲是当地一位名望很高的小领导,聪明睿智,开明随和,用充盈的物质和丰腴的精神滋养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给了他们最自由最明媚的成长时光。而她的优秀也让我在很多年里都生活在密不透风的阴影之下。
“她4岁的时候就会背诵几百首唐诗”、“人家这次考试又是第一呢”、“你看人家的口才多好”、“怎么又出去野,学学你堂姐,人家又在家里看书呢!”。家教好,才情高,灵动聪颖,落落大方,在我兵荒马乱的几年,恰巧是堂姐最如鱼得水的豆蔻年华。那是她衣食无忧的十八年,我羡慕嫉妒并痛恨她,有很多很多钱,并且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但堂姐的十八岁,是一场天崩地裂的成人礼。这一年,她山一样的父亲重病离世,母亲病无所依,软弱的哥哥不久后与人定下了入赘的婚约。从合集团圆到孑孓一身,堂姐说,虚幻如黄粱一梦。
黑暗的高三来得毫无征兆。在分崩离析的现实面前,她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软弱。不想接受别人的施舍,也害怕泛滥的同情和怜悯,于是对所有人隐瞒了家庭的变故。为了省钱,她一日三餐几乎都是馒头加咸菜度日。怕老师同学起疑心,她就有意无意地和大家错开吃饭时间,下课后一个人抱着书本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自习,食堂快关门时才冲进去匆匆吃几口。
“那个时候第一次知道,原来120块钱也可以生活一个月啊。可是放凉了的馒头真硬,怎么咽都咽不下去。有个好心的阿姨,有时候会把食堂里剩下的豆腐汤留给我。铁勺撞击铁桶底部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堂姐高考失利,考取了山东一所二本院校。本来有望冲击重点院校的她,拒绝了老师提出的复读的建议。因为她迫不及待地要开始新生活。在新的生活里,没有熟悉的人,没有难以释怀的事,她能够作息自由,能够外出打工,能够赚钱养家。
父亲去世,哥哥另立门户,母亲手无缚鸡之力,家中积蓄早在父亲重病时就所剩无几。她一直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堂姐说,现在回想起大学四年的生活,真是无知又无畏,像头不知道疲倦的小牛犊,一个猛子扎在广袤的旷野上,疯了一般地寻找着能够饱腹的食物和供自己苟延残喘的屋檐。
她在寒冬站在街上发传单。购物街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愿意从温暖的口袋里伸出手接下她的单页。她就不停地说“麻烦您看一下,谢谢您。”那天,她发了近千张单页,就说过近千次谢谢。
她在餐厅做服务生,来吃饭的不少是她的同学,还有学生会社团里的同事与下级。她就微笑着打招呼,上茶上菜,默默地消化着旁人的眼光和无声的尴尬。
她同时做三份家教。最后一个工作结束时常常错过末班公交车。她舍不得花10块钱打车回学校,就一个着披着月光走夜路。寂静的街巷总有社会青年狂飙摩托疾驰而过,冲着她吹口哨,说些荤素不分的话,她吓得一路狂奔。
暑假寒假她不能回家,也无家可回。白天在实习单位做廉价劳动力积累阅历,晚上就跑到夜市摆地摊卖小饰品。城管来时跟着卖煎饼的大叔,卖内衣的阿姨没命地跑,不走运被抓住时一次罚款就是她和母亲一周的生活费。
日子苦得坚持不下去了,她就问自己,是不是愿意和村子里的一些女生一样,二十出头,嫁做人妇,每天过着柴米油盐,依附于人的生活,把自己和母亲的命运都寄托在几亩薄田和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上。
她不愿意这样,也不甘心这样。
她拼了命的读书学习,拿遍了学校可以拿的所有奖学金。她知道分数不能代表什么,可是她希望能不辜负这宝贵的四年,不错过那丰厚的物质奖励。
她穿很廉价的衣服,却日日洗的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洗衣液的味道。她说她要读很多很多的书,才能弥补自己没能去更好的学府深造的遗憾和日后走上社会“抚事知不足”的缺憾。
她参加学生会社团,参加各种才艺比赛。由于工作努力,为人低调,才情兼备,很快就在各个学生组织中脱颖而出。
她精通葫芦丝、横笛、竖笛、电子琴、口琴、二胡,大家以为她定是出身名门,大家闺秀,却不知她其实从未上过任何兴趣班,所有乐器都是出于爱好,对着说明书日复一日地自学修习而成。
母亲在家乡无依无靠便索性跟着她来到读书的城市。打零工太劳累,给人家做保姆又放不下身段,养尊处优多年的母亲更多时候只能在家待业。她担心母亲生活压抑,胡思乱想,就托要好的朋友打听,竟然给自己的妈妈介绍起男朋友来。
如今堂姐的母亲已经再婚,继父是退休工人,一双儿女都已成家,带着母亲四处游山玩水,生活富足而平静。
临毕业时,堂姐就读的学校从二本升为一本院校。恰好这时北京某国有企业来学校招聘,点名要三个成绩优异,有学生会工作经验的学生。堂姐从几百人中脱颖而出,毕业第二天就前往北京。
实习期工资少,几个女生就在公司附近租了地下室。夏天漏雨,冬天暖气供应不足,晚上睡觉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谁也不知道,是隔壁的室友磨牙,还是楼梯间的老鼠在搬家。
帝都物价昂贵。午间吃饭时单位老师总会热心地叫着实习生一起。堂姐不好意思总让师父请客,又承担不起高昂的伙食费,每次吃饭只好和几个实习生约着装作不饿,然后跑到很远很远的巷子里,吃5块钱一碗的路边摊面条。
单位有阿姨辈的同事看她年轻漂亮,工作努力前途无限,就热热闹闹地张罗着给她介绍男朋友。大企业的正式工,朋友圈里多是商人政客,介绍的男生也大多非富即贵。追求堂姐的人有很多,但她觉得自己和“二代们”实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只好婉言推托再推托,谢绝再谢绝。
慢慢地,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日子都是平静的,温和的,再无撕心裂肺。即使偶尔波折也不会让人再手足无措。
堂姐工作能力强,善于交际,三个月不到就正式在帝都国企签约,两年内连升三级,27岁就成为了部门里少有的女科长。后来又结识了年长三岁的现任老公,就是大家眼中的那个,北京人,工程师,有车有房,又高又帅的老公。
堂姐说,他是寡言少语的理工男,是温柔似水的理工男。
其实坊间关于堂姐家庭的变故有很多传闻,多年以后,她也都一笑置之。堂姐说,其实父母感情一直不和。她的妈妈读书不多,见识浅薄,婚后多年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家里家外,事无巨细都需要父亲来操持。
后来更年期的母亲脾气越发暴躁,父亲心中不畅,又想尽量避免正面冲突,就开始在棋牌室通宵喝酒打麻将。工作压力大,作息不规律,再加上家庭矛盾引起的嗜烟嗜酒,等到身体出现不适时,已是胃癌晚期。
所以,哪有什么家境优渥,天之骄女。她一直都知道,是父亲用漫长的忍耐和无限的包容,为一双儿女维系着一个看似团圆美满的家庭。
多年以后,再说起曾经这段痛彻心扉的经历,堂姐语气清淡,像讲述旁人的故事一样云淡风轻。
她说,妹,你知道吗,偌大一个北京城,人潮汹涌,故事太多了,但却没有什么相遇和离别能比上班路上不堵车,地铁今天又空座更让人动容。
有太多的人没有资格沉湎在过去的悲痛之中,他们只能从最开始的撕心裂肺,熬到五味陈杂,再慢慢走向尘埃落定。能救我们的,始终只有我们自己。
但我不知道,一个人要有怎样的自信,才能不断地给自己加油打气,才能蒙着眼睛,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摸索前行。
我有一个朋友,几个月前,她的父亲因工受伤,性命一度危在旦夕。为此,她放弃了去大城市实习工作的梦想,想在小城市找个安稳的工作,尽快地赚钱养家。临近毕业,我们终于遭逢了梦想和现实的第一场对比厮杀。
另外一个朋友,和男朋友交往七年。男生提早一年毕业,却对工作对爱情缺少规划。她恨铁不成钢,又不想耽误对方,在长途电话里说分手,还没开口就泣不成声,握着电话哭了3个多小时。要毕业了,我们的爱情都显得有些兵荒马乱
还有一个朋友,她是很独立很坚定很有主见的女生,我们联系很少。假期她突然给我发私信,问,你有没有特别迷茫的时候。走到这里进退两难,觉得前路迷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可以说有吗。
虽然对于我们的挣扎和纠结,过来人常常会用一句“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来蔑视我们的浅薄。但那种疲于和生活周旋,被打桩机般的现实一点点砸弯,转角复转角,上坡又上坡的感受,我可以说有吗。
我无力生产鸡汤,只能讲这个堂姐的故事,和你们共勉。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堂姐高高扎着马尾辫,衣袂飘飘,下巴轻扬,落落大方地站在舞台中央的样子,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第一声鸟叫之前,总会有浓重的黑暗在弥漫。可是我们不必急,不必慌,不必怕,也不必退缩。因为再长的路,也总有我们一起慢慢地走。
图片来自朴缜、Dola Sun、fitl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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