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同事H突然显得有些感伤,为了年龄,又为了在这个年龄上仍然改不掉的任性和偏执,说,你写写我吧。好像一个风光一时、强势不二的人,转过身去,却黯然神伤,想别人了解他,但又不愿主动靠近,公然袒露不加修饰的一面,于是和一个江湖卖艺的画师商量,给我作一幅画吧。
什么要求也没说,关于五官、表情、衣着、服饰、风格、背景、颜色……统统都是浮云,他太相信这个画师,又或许是太相信此时他孑然内心的绰约身影,无论怎样映照下来,都可以让人对他产生新的观想。
活到一定的阶段,在某个特殊的心态,人都会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厌倦,对于一贯饰演的角色感到乏味和疲惫。
我对于他这种过于信任感到心虚,坦白道,写什么呢?我必须得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才能沿着那种感觉把所有的记忆组合起来。言下之意是,对于H,我的感觉始终就像那一直盛不满的水,无法强烈到,写的欲望无时无刻的溢出来。
在经历了朋友之间的初次认识、逐步了解、频繁接触、朝夕相处、激荡碰撞、矛盾分裂、重归于好之后,我对他的感觉进入了平淡温和的时期。套用一句最俗的话说,这是最坏的时期,也是最好的时期。
既然我不是画一副连环画,所以我也不打算像写回忆录一样,逐年交代过去那些历史。我只能说,我也曾因为意识到他脆弱的伪装,一边又还嘴硬,使自己好像明明占据道德和理论的高点,却又无法取得和他争辩的上风,感到十分气愤。为此,失望的给他贴上“自欺欺人”的标签。还有天秤座的不靠谱——这个星座的大半特点,我几乎都是取证于他。
但他的不靠谱并非因为心口不一,敷衍和忽悠,大约因为名字中带有一个火字,他同时具备火相星座的心直口快,有时甚至是口不择言。我们和他在一起,总是像十年前在上语文课,几个人饶有兴趣的学成语。起初是H总有各种奇妙的话语要表达,那些都是停留在我的脑子里正在成行的观点和意向,我矜持着、克制着、犹豫着,然后就听到他以最原始的描述一句一句的自嘴巴里蹦出来,最后卡壳在某个关键性的词语上,于是他望着我求助,说就是那个什么成语……我会心一笑,帮他说了出来,旁人先是楞了一下,接着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有时我也困倦且迟钝,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然后他接着又用更原始的描述,把那意思再解释一通,最后大家冥思苦想了一回,都如同上了一节中学语文课一样。
他因为这种理想化的气质,被我认为是所有最难完成的工作的绝佳搭档——即便是那个他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就像他未能在十年前背下来的成语,他会很认真、很当真的把意思逐层逐层的描述出来,最后,仍然可以抵达成语要抵达的意境,并且更让人觉得忍俊不禁。
但是他也具备超现实的清醒和冷酷,这让他在不带感情处理任何复杂、毫无头绪的情况时,显得得心应手。我想,即便对最亲近的朋友,他曾经热情似火的展露他理想化的纯粹气质,抱着一种建立一整个王国一样的信心和激情,但也曾转瞬就如同瘪掉的气球一样,显得沮丧又悲观,最重要的是,热情容易化为愤怒,将环境和他人的一切瑕疵无限的放大。转过身来,再和你说同一件事,可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喜怒无常。这也是他不可逆转的,被贴上的标签之一。尽然,他还有很多标签,华丽又绚烂,就像一只美丽的鸟,身上绚烂的羽毛,他也为它们感到高兴和自豪,并且不可能在情绪的另一个极端,将它们一根一根的拔掉。但是他心里还是感觉不到羽毛能带给他的温暖,来自内心的寂寞,也因为那未曾有人极尽探寻、察觉的一整个王国,缺乏让他真正心动和信服的另一种标签。
对于请求画像的人,画师说,你可能远道而来,你也可能修撰数年,你可能心怀虔诚,你还可能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态……事实上,我可以想象,你站在我面前时,也曾给我先贴上了一些标签。
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在我们这个最好的时期,贴着怎样的标签,都可以让对方接受,他就好像一直站在那里,立体的占据某个空间,像蜡像一样静止,但是血液流动的容光闪动着。我们总是一面看到彼此的喜怒哀乐,一面深深了解到这些情绪的由来,并因此能一直承受。
承受一个人的好,也接受他的坏。喜欢一个人的温柔,也并不逃避他的粗暴。
其实画师画的并不是你,他画的更像是他希望从你的眼里,看到的别人。没有任何要求,真的是不再有任何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