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农民”,可能意味着落后,甚至意味着愚昧,意味着满腿泥,意味着与现代格格不入,可能意味着啥都不是,但也可能意味着一切,这个大国一切的基础,一切的源泉,甚至“往上数几代,每个中国人都是农民”。
长期以来,对“农民”不可谓不重视。面对这样一个庞大而又神秘的群体,人们或自以为比它高明,站在高处以“改造”为己任,或是抒情怀旧型,仿佛人间一切美好全在乡村。那些被诩以“社会瞭望者”的人真正的了解过农民吗?
------《何谓农民》 中信出版社 2014年8月出版
作者:司徒朔 中央电视台“新闻1+1”栏目副制片人
我想以浅薄的认知去谈谈这本书。
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和《乡土中国》可能是针对中国社会最早采用西方科学方法探索分析的著述。这两部书虽然出版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不过其内容现在看来仍然是鲜活的。不过这里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时间过去了将近八十年了,费孝通所描述的部分内容迄今还是生动与贴近的?在将近八十年的时间里,什么发生了变化,什么没有发生变化呢?
之所以先由费孝通先生的这两部著述说起,是因为在《何谓农民》这本书中所讲述的内容在时间上正是一个承接。
每一个中国人的祖辈都是从乡野中走出来的。可是乡野在某种语境当中是被嫌弃和鄙视的。当我们回过头去观察我们可能不再熟悉的乡野时,乡野的故事中的成份会在我们的思想中轰然作响。原来这些内容早已潜伏在我们的思想中,始终都未曾离开。
在2000年3月,曾有一位湖北省监利县的官员李昌平说过这样一句话:““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这句话脱离了官方叙述用语的规范,这句话是用“农民”开始的。其次才是农村、农业。虽然只是表述上简单的调整,不过这样的表述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在官方的语言顺序中了。谁先谁后的问题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
这样让我想起范成大的一首诗《夏日田园杂兴》中的一段:
采菱辛苦废犁鉏,血指流丹鬼质枯。
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中,对这一类的诗词文章有一个通用的主题:悯农。
《何谓农民》这本书没有在解释“何谓”上下功夫。这本书如果正确的归类,应该归属于“个人口述历史”的类别。但正因这样的划分,这本书的现实意义就完全具备了。这本书是从作者与父母一场绵长而深入的对话开始,这场对话的起始时间是1949年,于2011年结束。在梳理近60年的乡村故事里,我们终于得知一个家庭是如何在60年的时间里度过的,这个家庭口述中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都是现实存在的,有人证、物证和时间。
这部个人口述历史没有采用我们惯常熟知的“大历史叙述”手法。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众小人物是如何求生计及生活的故事,祖辈、父辈、孙辈的生活是如何延续的。在不断“迂回”的历史中这一家人是如何奋力划桨努力生活的回放。这样的小人物叙事会不断的和每一位阅读者发生巧妙的联系,书中所讲述的生活对我们而言理解起来毫不费力,乡村中生活所需要的智慧、狡猾、沉稳、规则和法则都一览无余。大历史叙述过于宏大,那些“帝王将相式的历史”永远都与我们相隔万里,只有这些小人物的口述历史中,我们才会理解“帝王将相式的历史”是如何发生作用及影响的。
书中讲述的这个村庄是位于华北省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的历史已经超过200年了。不过在1949年之后发生的故事更显得波澜壮阔一些,同一段历史事件,不同人的感受和认识是完全不同的。
这本书中所讲述的故事,自1949年到1984年这三十五年的历史中围绕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吃。如何吃饱肚子和怎么能吃是这三十五年间的串联所有故事和人物的藤蔓。在观看这三十五年的口述中,也是让读者最为纠结的地方。为了一口饭,我们用了三十五年的时间才逐渐放下对果腹的集体焦虑。
在这里,“民以食为天"这样的概念性理论第一次以现实的模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没有人能抵挡“饿”。为了吃饭,人可以作任何事,以及成为任何人。这没什么好指责的。甚至这才是活着的最大道理。也是在这本书里我们得知在1959年,这个小村庄遇到了许久未遇的丰收。不过他们也未曾预料在以后的时间里,他们会再一次面对长时间的饥馑。造成饥馑的却是其他的原因。
这本书中曾提到一部当时广为人知并设计精良的政策,简称《农业六十条》。这部包含10章60条的政策从顶层设计的角度上可以讲是极具工匠之美。但是不曾想到的是这部1961年通过并颁行的政策被执行了将近三十年之久。在历经各项政治运动的乡村中,这部政策影响了数亿人的生活和命运。换句话说会更清晰,许多人的命运就被这60条的政策所覆盖,甚少有人能跳脱出这60条所规定的生活。
在《何谓农民》中,用不着再去探寻“何谓”的解释。一切的解释都在这场绵长和深切的谈话中。子辈与父母辈的交集中,乡村生活的长卷被徐徐打开,任何生活上的事都可以在这场谈话中找到动机、关系、缘由和结果。我们这些后来阅读的人,也会逐步明白我们当初是从何种历史中走出来的。
“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活”。当重新审视生活时,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我们渴望的答案不一定会在审视过后如约而至,相反可能还会带来更多的疑问:何以至此!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如果抛开中国南北地域的差异。这部《何谓农民》所讲述的故事基本上通用。这部个人口述历史只代表了张三或是李四,不能代表其他人。这里我们不使用类似人民这样的词语,这样的词语过于气势磅礴了。我倒是宁愿知道张三或是李四是怎么度过这一生,以及他愿意为这一生说点什么?我想这就是《何谓农民》这本书最大的着力点。
这本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记述,相反正因为如此,才会让我们审视我们的父辈所经历的生活。我们不能怀疑他们是否审视了他们自己的生活,对于生活,我们的父辈是过来人,也是明白人。在具体的生活上面,我们未必能具备超过他们的智慧。
如果再去审视乡村,说的更准确一些是农村,有一个现象很值得玩味。在历次政治运动拼命要改造的农村生活其实具备顽强的张力,农村生活中的氏族、宗法、祖制这一类文化的抵抗力之强让人惊叹。不过在步入2000年新世纪之后,在书中所讲述的那个小村庄,这个小村庄赖以生存的宗法和祖制在经济规则的运行之下,迅速地分崩离析,并产生了新的观念和生活规则。这一点可能是大家始料未及的。政治所不能触及的,用经济的方法反而轻而易举地获得。至于之后的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些细枝末流中流淌的涓涓细流难以判断流向。
对于乡村,只有一个问题需要正视:那就是多年积欠的债是一定要还的。这是古训,也是自然法。我想费孝通先生一定会对这个正视报以释然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