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有罪,在予一人

据说在古时候的中国,若气候异常,导致粮食减产,皇帝就必须为此负起责任。这时候皇帝就需要下一道罪己诏,举行祭祀仪式,以此向上天祈求原谅。

    在古人看来,皇帝以天命统治帝国,帝国也就是皇帝意志的延伸。而粮食则是帝国的根基,粮食减产会导致帝国动摇。只有上天有能力左右气候,这就说明这一惩罚是上天对帝国统治的质疑。而帝国之内只有皇帝的意志,所以皇帝理所应当为此负起责任。

   当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纯属胡扯。帝国所受到的惩罚并非皇帝的错,也不会是任何人的错,没人需要为此负起责任——气候的异常只是一个变化无常的偶然。

   这个结论略显冰冷。试想一下,假如我们身处那个时代,面对着盗贼四起,饿殍遍地,人民易子相食——而一切的源头只是由于一个偶然——没有人应为此负起责任的偶然。在偶然性的世界里,整个宇宙与一只蚂蚁平起平坐,世界毁灭和抛硬币猜正反一样只是一个概率问题。那么,即使有上天,那也是只会是一个冰冷的、变化无常的意志。如果一个人决定离开人群,独自面对宇宙,他就必须先清楚这一点。

   如果独自面对这种残酷的偶然性,任何人都会崩溃。所以,为了让这个世界显得温暖而安全,人需要簇拥在一块儿,建立起彼此的联系,统一口径。因果和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责任与义务。人生短暂,没有时间留给他认清一切后再做出判断。自然而然,他要学会不断否认过去的自己,才不会被过去所吞噬。一般我们把这称之为成长。对于很多人而言,成长是修正一切错误的万能灵药,而成长的尽头是死亡,不知不觉间我就得出了和苏格拉底一样的结论:死亡乃是疾病之痊愈。(所以说,成长是缓慢的自杀,或者说自杀是最彻底的成长)

   人类文明进步至今,如果说个体的命运发生了什么改变,大概是我们发明了手机。一个个体仍是被悬在双重标准之间的:他与别的个体的关系以及他与自身的关系。依据着其他人的看法,他被赋予了一个个所需扮演的角色、所需履行的义务,于是,他所扮演的角色与履行的义务便取代了他出现在众人面前。

   就像当我们在介绍一个人时,必然会提到,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他是一个可亲的父亲,他是一个有人缘的人。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的职业、身份、人际关系便取代了他,至于那个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是谁,反倒是不重要的事了。

   人们对一个个体给予了这样的期待,实际上他也做得很好:

   他尽职尽责,乐于助人,亲切友善。他在不同角色间游刃有余,当他在黑暗森林中寻找猎物时,他不会生出一丝迟疑与软弱;而当他回到自己的家中,他也会为弱者的悲惨遭遇流下真诚的泪水。他深谙人们未曾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他一一满足人们的欲望,并取走自己想要的。

   要扮演这样的永恒的角色,他只需要一点自制力,一点灵巧,以及恰如其分的情感表达——多余的情感是有害的,他的情感只要能在别人陷入深渊时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上一句“我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就足够了。他需要排除自己的私人情感,来完成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一个机器也许也能恰如其分地扮演好人的角色。

   有的人生来熟悉规则,即使他陷入痛苦,那也只会是一次对他们不凡品格的试探。在日后,这将作为他们的勋章被人提起,并激励那些仍跋涉于深渊之中的人,给予这些孤独的灵魂以慰藉。从任何意义上而言,他都是成功者,他所获甚多,也给予了别人很多东西。

   谙熟规则,并且遵循规则,乃至于掌控规则,这样的成功之道从来都不是秘密。每一个个体在无数次试错或是被愚弄之后,总会恍然领悟。发现这一点,说明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个世界是存在的——总是有人发现得太晚,以至于一直把世界当成是一个从属于自己的(或与自己对立的)幻觉,并不断地陷于这种误解所造成的混乱之中。

   可惜的是,经验并不容易被复制。人们倾向于以暗示的方式交谈,却又暗示得太过隐晦,或者有时候纯粹就是误导。两个个体之间常常需要太多的相互试探、仪式行为和手舞足蹈,然后循环往复。于是,这个世界常常会让人产生一种陌生而又令人迷惑的感觉。

   如果一个人对某件具体的事产生了疑惑,他遇到了困难,他当然可以向其他人求助,这会加深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让他继续保持昏睡。可如果疑惑来源于这个世界,如果动摇来源于他的心底,这个世界自然不能解决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如同克尔凯郭尔所写,“他是一个残次品,社会创造了他,又将他抛进人群之中。他理应感到自己是被背叛的。”

   如果某人说的是对的:“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去,你就会原谅我的现在。”那么,救赎之路之一就是通过自我承认。这是一条进行自省的道路。他只要不断解释自己,不断理清横加在自己身上的因果,那他仍然是可被谅解的。为此他必须放弃自己的一部分,从普遍性脱离出来,成为一个特殊的个体。只有这样,通过承认自我的软弱无能,放弃一部分本应拥有的东西,那么他的一部分义务和责任才能被免去。

   这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最开始的时候,又是谁界定了价值的正确与否呢?当那个传说中的贤君唐尧说出“四方有罪,在予一人”时,是否知道了他所面对的只是一个规则世界的牺牲品,抑或是否只是深谙人心的沽名钓誉之举。

    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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