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七月下旬的某个夜晚。
天黑漆漆的,没有一丝风,白天的灼热在地面上仍留有余温,李家岭后湾村东头的几户人家大都熄了灯,男女老少到最西头李光富的家中看电视去了。
李光富是村里的首富,在这个大部分都住在泥砖瓦顶房屋的年代里,他们家粉得雪白的两层小洋楼鹤立鸡群般骄傲地矗立在后湾村的最东边,风向标似的成为后湾村人人羡慕与谈论的对象。
李光富家不仅有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还有好几台可以摇头的大风扇。电源一插,风呼呼地从风筝似的叶片中狂奔出来,吹到燥热的皮肤上,就象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突然看见了绿油油的小麦田,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舒坦。
李光富家如何致富的,这个小洋楼是怎么盖起来的,这些摇头摆尾的风扇又是哪里弄的钱买的?具体的理由并没有几人知道,就连李光富也说不清楚,只是说,这都是儿子挣的。
李光富的儿子李会平十七岁就出了门,头几年并没有什么消息回来,也就是这一两年,准确说,也就是最近半年内才有了大动作,不断地为家里添置东西。
先是轰隆隆轰隆隆两三辆拖拉机往家里拉砖,接着就雇了二十几个人叮叮咣咣叮叮咣咣折腾了两三个月,后湾村的第一幢小洋楼建立起来了。
接着电视机,再接着电风扇.......
办着这些事的时候,李会平一直没有露面,只是稍着信让他的爹干这干那,或者叫了车往家送这送那.......所以.......至于究竟靠什么发了财,李会平他爹也说不清,他爹说不清那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
不过,小洋楼新鲜,这彩色电视机也给后湾村人带来了希望,还有这风扇,在这个闷热的夏季里更是带来了实实在在地凉快与舒适。
如果不是李香桃的事情,李国富一家在这一晚也会象往常一样,到李光富家借地乘凉去。
相比堂弟来说,住在最东头的李国富的房屋就寒酸了许多,老式的泥墙瓦屋,前后院用土砖砌了围墙,后院上连着正屋搭了两间小屋,一间当厨房,一间放农田耕种的家什。
前院东西两头就着围墙也各搭了两间不足十平方的小间,作为老三和老四的睡房。正屋一共有四间房,中间为堂屋,吃饭和会客用,堂屋东边屋是大儿子媳妇在住,靠西是李国富与老伴李婶的卧室,而堂屋后面还有一间房,是两个女儿的住房。老二因为在外面当兵,常年不在家,暂时没房间,要是探亲回家,和弟弟们挤在一处。
不用说,李国富的经济情况不好。如果经济条件象堂弟那样。。。不,哪怕只是比现在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李国富也不会有这种被生活压得抬不起来的感觉了。
李香桃是他的小女儿,聪明,听话,懂事。别人不知道,但每次李国富从学校回来,总会有一种信念在大脑里滋生,他的这个小女儿很有可能是改变他们李家命运的希望。
“老李啊,你得好好培养香桃啊,是个读书的料!”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家长会上或是校长或是班主任总会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叮嘱道。
一年一年,李国富不知道挺过了多少困难,这一年他觉得终于要熬到头了,他的小女儿一定会金榜题名。只要金榜题了名,不管之前付出了多少,李国富都会倍感自豪。自家男男女女六个娃,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要是香桃能上大学,那不是给老李家增了光?再说后湾村还没有女娃子考上大学呢。
香桃上了大学,分了工作,成为国家栋梁,吃着皇家粮,那我老李家.......比谁不威风,比谁不富有?在送香桃去县城参加高考后回来的路上,李国富的嘴巴一直是往上勾着的,两眼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哪怕是再看堂弟家那白得耀眼的小洋楼,心里也喜滋滋地,没有半点的别扭与嫉妒。
北京清华复旦不敢说,但武汉大学肯定铁板钉钉啊!老师的话语象锣鼓一般震得李国富身体里热血彭拜。
哎呀呀,只要娃儿能上武大,那也是李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啊,哪敢想北京清华复旦?李国富憨憨地笑笑,态度谦逊谨慎。
等通知的那段时间,李国富天天天不亮就下了地,他知道自己得抓紧点弄好收成,娃儿上大学需要钱,还有啊,通知单发下来的时候,自己不该给送信的买点糖果?还有.......这次不管娃儿她妈怎么反对,他拚了命也得在家里摆上几十桌,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请到家里来,好好热闹好好庆祝一番,他得让全村老少跟他一起分享这成就感,对!成就感,子女成材,不是父母的成就?
成就感的说词是跟着电视里头学的。
可.......到底是事与愿违啊!明明是坛中捉鳖---十拿九稳的事,偏偏就....次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究竟是再去复读一年好呢还是直接.....找个人家嫁了得了?李国富皱起了眉头,把手指上夹着的大前门香烟往下弹了弹。
堂屋里挤满了人。一只35炽瓦的灯炮吊在堂屋中间方桌上面,闷闷地泛着光,一些细蚊子围着这圈光晕嗡嗡嗡地叫着,旋转着飞舞。不知归宿,不知疲倦。
这是李家有史以来第一次召开家庭会议。
正中坐着李国富和李婶,李国富还没有开始讲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旁边的李婶右手拿着纸扇子一下一下地摇着,烟雾随之一荡一荡,飘散开来。有人呛道,咳嗽几声。
靠着褪了色的方桌东边坐着的是老大两口子,李香桃的大哥和大嫂,男的望着父亲,女的低着头纳着鞋底。
老三和老四坐在西南边。敞开着衣服,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老三正闹着心,按年龄来说,他该成家立业了,可女方家明说了,没有房子怎么能结婚?不要说象堂伯家的小洋楼,就算是土砖土墙也要能有一间独门独院的房啊。这东拚西凑的象狗棚似的房间怎么能迎接新娘?这不让闹洞房的人给笑话死?
“你们老李家丢得起这个人,我老王家可没脸让亲戚朋友去看那狗棚!”准丈母娘在老三提出领结婚证的想法时,黑着脸说,“房子一天不解决,结婚证的事一次也不许再提。”
“我要求高吗?三强,我要你们老李家盖楼房没?没有吧?隔壁老王家的丫头小翠,她男朋友哪次来老王家不是肩挑手提的,礼品多得放不下…….你们家,你看看你…..这些我都不跟你计较,但我们家丽红嫁给你是要跟你过日子的,你连一个住的地方都给不了她,你让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怎么放心?"
"我们丽红比别人差了?你也看到了,比隔壁老王家的小翠差吗?老王说了,他女婿已建好了一层楼,十月份的时候打算再建第二层呢!我们不能让别人笑话!我的要求不出格,你说是不是?"
"你回去和你爸说,在年底前你们能建一栋房,楼房建不了,平房也行,这是我的底线,只要房子一封顶,我就让你和丽红去扯结婚证!要是平房也建不了.......我跟你说,三强,你别怪我太实际,我......我是不会让我们丽红跟着你受苦的,我把这说明白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三耳边里响起准丈母娘的话,人更热了,汗珠从头发林里冒出来。
老四坐在长凳上,晃得两条腿,他的脑子里想着他的摩托车,最近几天内,连做梦都雄赳赳气昂昂地两手握着摩托车把手,绕着禾场转着圈。摩托车呼哧呼哧,冒出青烟,威风凛凛,霸气冲天…….黑色皮手套,黑而发亮的车身............四强搓着两只手,手心里汗渍渍的......
大女儿春桃是家里的老五,倒是本份,靠近堂屋前门的东北边坐着,两只弯弯长长的眉毛下面如水葡萄般清澈而晶亮的眼睛看着竹床上的两个孩子。这是她的两个侄子。大哥李大强的儿子和女儿。
小的只有三岁左右,九月份得上幼儿园了,大的七岁多一点,开学后就要到王岭小学一年级报到。原本兄妹两个玩得起劲,这会,妹妹可能累了,红润润的小脸贴在竹床上睡着了,哥哥光着上身,半跪在竹床边上拿着一只笔在一张纸上涂涂画画。
李香桃穿着一件花格短袖,一条肥大的深蓝色的确良裤子。她光着脚丫子坐在大哥大嫂房间的门槛上,一只手撑着头,嘴巴抿着,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堂屋的地面并不干净,从前门进来到厨房门的距离中散落着几根稻草,还有几片被侄子撕碎的纸片儿,再往门的西边望处,还有两坨很不和谐的鸡粪。
要是在平常,李香桃一定会起身拿了扫把把地上的清理干净。但这会,她懒得动。
她的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
未来,希望,种田,嫁人,读书.......敞亮的教室,面容严肃的老师........盖着头巾任人摆布的新娘......各种词汇,各种画面,象照片,象幻灯.......一会交叉,一会重叠.......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东西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呈现出来。
她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她的命运……或许今天晚上将会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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