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梦里

    他还在念书时的宿舍里,只是不知是在大学或高中的了。

    他独知道此刻是深夜,而且自己正躺在床上。床有上下铺,靠墙。他的铺位一向是距窗子近的(高中或大学)于是自然认为该有些微光穿过窗子进来,比如路灯的光,或者月光,然而没有,所谓窗子,只是他一厢情愿罢,并不可带来一星半点的光亮。

    其他的铺位是否也都睡着人呢?兴许吧,他感觉有。然而他拿不出丝毫证据以证实房间里还有其他活物——除了他。

    四周一片黑漆,教人烦闷不安、心生阴郁的黑漆,仿佛这黑漆隔绝了世间一切的新鲜空气。他觉得有一层生铁包裹住了整个房间,人待在房间里面,将要被闷死了。伸手向右,便触到墙壁。那墙壁该是白色的吧(高中或大学都如此),然而此刻因为黑漆的缘故而不能辨其颜色。它隐于黑暗之中,似乎与黑暗同色,而且阴冷,湿滑,摸上去像是蛇的皮,或都说,是蛙的皮——千万多只的阴冷的蛙的皮。他用手掌摸索着,忽的觉得它活了起来。由蛙制成的墙,或者说是布满一墙的或千上万的阴而湿的蛙,都活了起来,正扑向他。

    他慌忙抽回手,手是抽回了,然而他感觉自己被卡进铺位里,动弹不得了。来不及挣扎,仅余下惶恐,被淹没在死亡气息里,他逐渐迷失……

    阴而湿的黑暗吞没他……

   

    假使用化学比拟,噩梦和醒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燃烧、一个是缓慢氧化。

    秋日的下午,苍空浩浩,一碧万倾。

    于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浸入温水似的。然而非是惬意,而是混着的阳光与暖风的压制,教他无力和窒息,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身上用些力,以不被压倒。

    他觉得正对着自己的开着的窗子是那压制着他的罪魁祸首的门户,便去关上它,然而这样也不过是隔离了顺窗而入的徐来的暖风。那温水的重压感依旧,以及,窒息感似乎加强了。

    于是他又将窗子打开。

    他的房间是极简陋的,六平米的地方的地方铺着白色瓷砖,有几处裂了缝,看上去旧而且哀伤;有一张床(单人),床头摆着个闹钟。床的对面是连着书柜的书桌,木质的,黄色。有一个抽匣,以及一把椅子,有木质靠背和漆成黑色的金属腿,同书桌相对;此外是一扇窗子,窗玻璃原本给灰尘弄得土黄而且乌暗,近几日蒙雨水的连续冲刷,才透亮了一些。

    周日下午是难得的空闲时间。或者说,可能有事,独独他一时记不起罢。也就所幸于思想上作了伪空闲。

    然而他想,闲着总是同所谓“惰、懒、偷懒”之类的相连甚密,于是开始思索该做什么。

    书柜上堆放的东西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高中语文教材、备课方案、讲义、以及各类高中语文试卷,占了挺大面积。这类东西于他是旧的,一者,被他翻阅久了,这类东西大都卷了边,退了色。再者,这类东西毫无新意可言,然而冗长。慢说是已将它们阅得轻车熟路的他,便是他的学生们翻开这类东西时所表现的也绝非是新鲜,而是无奈(自然的)。无奈云者,何尝仅是学生?他的无奈在于,这些无奈的生产者是他的饭碗,弃之不得的。

    另一类东西同他的吃饭无关,是几本拉美作家的小说,以及一个新的笔记本。小说是他读厌了的(有几本被他读了不止三遍)。它们的功用在于使他从自己的压抑世界逃去拉美人的压抑世界。而笔记本,该是能使人感到新鲜气息的东西了吧。

    笔记本的封面是梵高的画作(他喜欢梵高),而且画得非是常见的《向日葵》或星空之类,而是《麦田群鸦》——他觉得蓝与黄的主色调相配是和谐的。

    笔记本的绯叶上题了“以梦为马”四字,他题的,成了笑料。

    抽匣里有各色文具,他取出一支炭素笔,然后翻开笔记本——写些什么罢。

    他是极热爱文学和写作的,然而许久未写过什么了。

    写些什么呢?

    他幼时曾做许多美的梦,不过后来大都忘了。仅记得梦到过桃林:近处一小片绿色平地,远处是桃林,鲜美的、野桃花盛开的粉色桃林。那里有深粉色的天空,以及林的尽头,有村寨屋舍和人家……

    那梦他幼时作过许多次,然而随了年岁的增加而逐渐虚幻模糊,最后失尽了。正如其他的梦一样了。近十几年再未做过那样的美梦,如今想来寥寥。

    近十几年,是无梦以及噩梦。

    落在纸上的东西,大多该源自生活,然而他的生活呢……

   

    如同书柜上他的“饭碗”一般旧,如同他的学生们一样压抑的,是他的生活。他和学生们,不同年龄的人忙于竞争与预备竞争,为了生活,不,是生存。想来这真是可笑。

    竞争真是一宗最为该死和忘八蛋的东西呢。

    可这世界,僧多米粥少呵……

    饥饿可以生发出战斗的本能呢。为了现在或未来的饭碗努力而压抑的战斗在体制里,像他和学生们的常态,或者,干脆直接现实性的,为发泄压抑而肉搏吧。发泄完了,应该就能继续健康地活在体制里了,好像生存之战也得了胜利。

    他见过学生间的肉搏,就在某次模拟考试开考前。两个男学生在不甚宽广的走廊里抱作一团,互相以对方的头找寻墙臂、墙角,只一下便肿起来,再一下,就见了血。他们不停地、迅速地碰着,要先看见对方溢出脑浆一般的。走廊里有两三个男或女的学生,不看他们。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

    “住手!”他撞见这情形便大喊,然后冲上去预备分开他们。

    “住手!”主任的声音。亏得主任也来了。

    二人硬将两个男学生分开,此时预示考试的铃声响起……

    他监考的考场里恰有两个男学生中的一个。

    这类事情司空见惯,觉得奇怪的便是少了见识的。至于搏斗所带来的不良影响么,总不至会坏了成绩吧——学生是当以学业为重的呢。况且,便是市区纲纪里最严格的高中的学生,不是一样有打斗吗?在校外罢了。而且,还出过人命。

    他的学校也死过学生,不是被打至死。

    一个女学生,他师傅班上的,死于去年六月。

    那女学生是在高考第三科开考前二十分钟顺着窗子下去的,考场在四楼。据说她当颈子断掉了,身上也有多处筋折骨断,于是当场断气。考生们基本于考试前三十分钟入了考场,她下去时,并未砸伤谁。

    他会在脑中现出塑料带飞出窗子的样子,徘徊于空中,未来似的飘渺虚无。然而现实上,该是重物顺着窗子落下,发出一声闷响。重物接触地面,震颤一下,一切结束了。

    “她是个好的学生呢。”师傅这样说那女学生:“然而太脆弱了,经不起压力。这类学生,或者说这类人罢,结局迟早如此。”师傅的话里满是不屑。

    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坚强的人吧,想到这个,心下掠过有一丝慌恐,一瞬间……

    据说考场所在的学校事发后为二层以上的窗子都装上了护栏——安全了罢……

    竞争,同样是竞争

    为求饭碗而斗,为守饭碗而斗。

    于他,斗争的在于所谓职称,而这个所谓职,是决定他碗里饭的多少的。(自然也有人是决不必为碗里的饭发愁的,他们的饭多得该溢出去了,比如备课组长,或者师傅之类。)

    他碗里的饭少,因为不大守规矩。

    譬如吧,授课时,主任进来旁听,若是他师傅见了,便停下来,笑脸推成纸牌中的大臣,然后慌忙去搬把椅子,放在教室后面,预备主任坐。然而换了他,便依然固我,装作主任是透明之物。

    他觉得主任是“丑的”和“假的”,师傅也是。

    又如,他觉得备课组所做的事同焚琴煮鹤无异,拿写作来说吧,组长或师傅教学生,都是强迫他们套用固定模板,恰好八段。他蔑此模板曰“八股”同时鼓励学生:“写作者,不正是以我笔写我心的吗?”并拿出授课时间,由着他们写自己喜爱的文字,比如诗。(备课组长和师傅知道此事后,定然骂他是误人子弟罢,他想。)

    然而久了,便是他的学生,也惊徨于尊师的“误人子弟”了。(虽然他们心中支持他)。文章纵是再高明,也于得分无益啊。

    后来,他也只得规规矩矩地传授“八股”之法了,样子像极了师傅。

    授课上类似之事不少。他觉得路子愈发窄了,可是饭该会多些吧。

    他真该庆幸一下自己是教授语文的,而且总算因为摸爬滚打而是正式工的。

    他的好友s君教的是数学,临时工。

    s君在另外的高中教书,有个作职工的妻子,还有个两三岁的孩子。二人工资虽然不多,然而总来是能吃饱饭,以及交起房租的。原本生活还算幸福。

    然而三个月前,s君的妻子被查出患了肺痨,之后又因肺痨而失掉工作(适逢裁员)。如此一来,独独剩下s君来填饱家里了。

    一个月前,他约s君吃晚饭,一见面便觉得s君老了。眼前的人,瘦,而且黑。顶着一头乱、稀而且夹了不少白色的荒草,眼里还覆盖了浊的黄泥浆,形不同于活物了。

    是s君吗?他犹豫一下,然后迎过去。

    那天s君喝了许多酒,黑色的面和黄色的眼都似乎蒙上红色,整个人烧着了一样。他感觉s君坐在那儿,嘶嘶地燃烧。

    “且住罢,兄弟。”他也喝了不少酒,然而比s君清醒。

    他觉得s君要被烧死了。

    “让我喝吧!为了该死的生活而喝死吧!他妈的!”s君喊着,落了泪的“你说为什么我的生活就他妈的这样忘八蛋啊?!”

    他不知该回s君些什么,于是不作声。

    他想,s君发泄的道理,就好像学生里打斗得头破血流的学生——发泄过方能健康地活下去罢。

    “你知道我他妈的现在的工资是多少吗?!两千五啊!虽说这里是小城市,可两千五够养家吗?!不就……不就是因为忘八蛋的该死的职称吗?!”他带着泪地吼着,因为激动而气喘吁吁。“生”的辛苦是一团团黑云,他将它他吐出去。

    “虽然职称低罢,可你总来还有资格凭。然而我呢?……

    和我同一个办工室的,他带的班业绩不比我的,然而……然而因为是个正式工,工资就……就是我的二倍多!为什么啊?!不就……不就因为学历高过我吗?!这忘八蛋……

    你……你知道的,转正多难啊!”

    接着又一杯酒入喉。

    “我不爱什么浑账数学的,根本不爱!可学它是为什么?不就为了讨该死的忘八蛋的生活吗?然而……然而数学也活不了我的家了啊!”

  他保持沉默,任由s君喝着酒,哭着、笑着、喊着。

    疯了,他想……

    s君倒在桌子底下了。他付了账,然后架着s君回家。走在无风的、虽有光却依旧黑暗的夜的街上,一切皆是教人呼吸不得的重压。

    s君真的疯掉了,大概四天前吧,据说是讲了一半课就坍塌下去,作烂泥科了,然后便疯掉。s君的家将要毁了罢,他想。

    于s君,疯掉该是一宗解脱罢。然而这样解脱得不自私吗?

   

    他想着自己的生活,然后都将它们变成文字,落在笔记本上。觉得乏了,便住了笔。

    文学是他热爱并一度想以之为业的呢。他曾在念书时努力修炼文法。也曾努力的竞争,只为尽早逃离竞争。然而总还是枉然了,他终不是什么可以脱离这世界的人物呢。那纯粹的理想,竟不如一个饭碗来得更“可靠”。

    看看他现在所写下的东西,只可或只配被称为东西了。体裁不明,文笔又毫无章法,较以前的水平差得太远。——呵,失掉了。他叹一口气,然后合上本子。

    近些年来无不是在做无用之功呢。

    他就知道自己丧失了许多呢……

    他近来常常做噩梦,多半个月了。几每次入眠后都是,就如今天午觉时梦见的,黑暗里成千上万之蛙行成的墙扑向他那样。昨天中午,是梦到租房的公寓楼塌掉了,好像课讲到一半的s君。而他,随着自己目所能了人的一切被埋入无尽的幽暗深邃里。

    昨夜的梦尤为恐怖:他梦见外面一片漆黑,房间里的灯是白色的。有一阵阴风,顺着走廊进来,穿过走廊,吹开他租来的房子的大门(那门明明是防盗的,该是十分牢固的,而且应该是锁着的)。那风穿过厅堂,直刺他的房间。所过之处,一切冰冷,房间里白色的灯也悲哀了,灵堂似的。

    他冲出房间去关房,瑟缩地。然而,门被阴风顶住了,如何也推不上的。

    他出了冷汗。

    隔着门缝,他看见有个影子由走廊过来了:一个人,一个发胖的中年男人,一个被水浸泡了不知多久的,身体被浸泡得臃肿的中年男人,赤着上半身向他走过来了。那男人没有双眼,脸上是僵死的笑容……惊醒了。

    现在想来也不觉恐慌和浑身发冷。或者说,便是不想,仍旧觉得冷,而且一下午就有的窒息和无力,似乎并未随着他的思绪和笔远去。

    他确时感到困乏,而且眩晕。抬手探一下自己的前额,发烫的。

    他大概的确是病了。

    他不怎么预备药。曾有一些安定,片剂的,并不多,因为近来睡觉不好才预备的。每次睡前服用,中午一片,晚上则需两片。他并不觉得那药片起什么作用,噩梦依旧,如同生活。至于那药片,权当心理慰藉。可是如今,药片已经用尽了。

    现在的确需要睡眠了。“睡眠不是什么‘惰、懒、偷懒’。”他安慰自己,像是在服用安定:“你需要睡眠。虽然中午睡过了,然而你还是乏,而且病了……”他用一些力起身,离开书桌走到床前,然后倒过去:“便里再有噩梦也不要怕了。难到你还没有习惯吗?这么久了……”

   

    坐在硬坐车厢里,衣着如平常,没有行李。他的位子靠着窗,窗外一片黑漆。

    大概是正在通过隧道吧,他想。车内亮着几盏白色的灯。车厢内光线是暗的,这暗一些的环境倒不使人难过,而是某种舒适,含了倦意的温和舒适,以至于周遭的乘客大都睡着。

    他们大多身着灰色大衣,有的带着帽子,蓝色或黑色的。

    温暖的车厢呢,那么,何必都要武装得如同越冬一般呢?他由衣着觉得自己似乎不在乘客之列。

    与他并排的位子都空着,正对着的倒有一个人。那人衣着同多数人无异,睡着,垂着头。

    这列车驶向哪里呢?

    他忆不起自己将车票放在哪里了,在身上四下摸索着,未果。于是他生了些惶急,然而不多(不知怎的,似乎这车厢会削弱人的焦虑呢)。他开始回忆了,然而,许多都断了片,他终不能知道自己是如何买了票,又如何坐在这里了。

    欲问去向哪里,然而车厢里竟没有乘务员。

    他又发觉整个车厢竟寻不得一点儿行李的影子——乘客们都没有行李。

    这反倒令他不惶急了,说不定大家也都如他一样呢,况且,总来是坐在这片温和里了。

    这遂道冗长呢。

    他忆起几年前乘列车去入职的情形,途中一段路竟接连穿过九十多条遂道,总是暗不过几分钟便有一道光亮,接着又暗下去了。

    彼时途中所经除隧道外,最多的是切片牛肉状的山斤为断面了,一路下来,景是令人生厌的了。

    然而心下总还怀着最后一丝期望:虽与理想差别甚大(他在实习期便知如此,不,准确的说是还在念书时。)可总算是个饭碗,可以养活自己不说,还是所谓“没有风吹日而人人向往”的。——想来有多少人还被困于生计的泥塘里呢。

    而且,必竟是教了语文的,语文,道理上总该同他心中的文学梦相关。该算得其所了,不是吗?况且,倘使得了闲,不是也尽可能写作些什么吗?

    现实确是无法解决生计而断不可言理想的,他的生计以然有了,那么理想,是可以一步步来的罢……

    他忆起当年在列车上自我慰藉时,双眼随意地向窗外一瞥,竟遇见了那次途中为他留下最深的,他至今无法忘记的景象:成片的黑色的鸟袭过焦黄的秋的麦田,而覆压一切的是幽暗的傍晚天空。那蓝得发阴的天空尽头,有无数的黑色颗粒晃动迷离,像余烬,像浮尘……          似乎将《麦田群鸦》立于窗外了。

    他的思绪作了风筝科的同时,对面那人将头抬起来了,正给他瞧见。

    他将风筝收起。

    那是个中年男人,有微胖的白净面皮和一对细眼。他不觉想起师傅或者主任,然而那人眸子里的光芒是与二人不属的——是一种山野的澄澈而非市政的机敏。

    他能感觉到那人的疲惫,许是旅途太久了吧。

    “请问,这列车是去哪儿呢?”他同那人搭话。

    光线渐渐明亮了,大概是列车将驶出隧道了吧。

    “回家。”那人的声音挺温和。

    “回家……”他不解那人是何用意。

    “对。回去了,便不再虚无缥缈了……”那人的话意味深长……

    向外看去,列车经过的地方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辨不清地与天。

    乘客中有些人抬了头,望向窗外。他惊异地发现他们的灰色大衣连同个别人的帽子都不见了踪影,他对面的那位也是。现在他们的衣着是五颜六色的生的光彩。

    他去看他们的脸,竟发觉其中有不少是熟识的,然而忆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许多人的神色,是如大病新愈,还有旅行归来的倦意。

    他竟在几张脸中瞧见s君了。

    那非是两周前同他一道吃晚饭的,瘦而黑的s君,而是以的s君,年轻的、面似淡金的s君,而且有一头齐整的黑发,此刻闭目养神。s君的妻子(他见过)挨着s君坐着,抱着孩子。她此刻正望向窗外,脸上看不出病相,而且有一丝红光……

    啊,s君,他是美好地活着的!

    他不想打搅s君,又将头对着车窗去了……

    雪小了,他看清列车正横穿一座由卵石制成的城镇,城镇里满是积雪。不一会儿,列车开始放慢速度。

    列车停下了。一些乘客下车——要出站了。

    对面那乘客离了位子,而他兀自呆在位子上。

    他并未在瞧见站牌,于是断定进入迷途了,然而心里却无迷茫之感,也不愿再想列车会送自己去哪里了。——由它罢。往昔的压抑,离了他的心,走远了。

    “兄弟,你也在这班车上!”他回过头,是s君。s君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这……兄弟……”他不知要说些什么“那病……那……那疯病……那痨病……”

    “你说什么啊,兄弟,有什么人病了吗?”

    “没……没有,兄弟,你精神百倍呢!总之,见了你真的很好。”

    “是啊,我也是!咱们许久未见了。”

    “兄弟这是去哪里呢?”

    “回家啊,下一站就是。”

    “回家……等等,你的家乡不是在c镇吗?我是去过的……那里不是……”

    “不不不,我是说,真正的家,真正的。”

    “那……教书……”

    “不教啦!”

    “不教倒也好,可是生计呢?”

    “生计?哈哈哈……你看我现在,活得多饱满啊!哈哈哈……”

    雪的影子全无,有一丝明媚顺着窗子飘入了。窗外是一片绿色平原,平原上零星着几处低矮平房。四下并无人影,有几只飞鸟拂过,那原野延伸许久。远处是绵延不绝的青灰色远山,不高,柔柔的止住了平原的延伸。是他极少在生活里寻见的空旷遥远感……

    “我要到站了,保重吧,兄弟,再见了。”

    他们拥抱一下,s君回到家人身边。

    列车放缓,停在了不知何处的车站。乘客要下车了,这一回有许多人,那个活生生的s君的一家也在下车之列。

    隔了车窗,恰瞥见下车人群里的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姑娘——那是个明媚的,走起路来轻盈姑娘。他竟忽的联想起了那个跳了楼所女学生,然而他所知道的她们的共同点,也仅不过是年岁大约相仿而已了。况且,这两个人,一个鲜活,另一个的确死了。

    他仍旧没有下车。

    列车再度行进时,车厢内不剩几人……

    列车在悬崖上行进,车身与崖面平行。悬崖下面是遥远无尽的海,海上的船都挂着白色的帆……

    一直行进,不知多久……

    窗子以外的,是风和日丽的黄昏,没有一切重压的。有的是近处的绿色平地。和远处的粉色的中无杂色的桃花林。他凭借桃花林知道是春天——外面的世界。

    停下了,终于又停下了,这次,车厢内所余下最后的乘客也都离了坐位,要下车了。

    该是到了终点罢,他想着,激动着,解脱的轻盈感在他的身体里荡漾。

    他同最后一批乘客一道下了车。

    没有站台,列车(绿色的,略旧的,像个老人)就卧在平地上。

    忽然觉得此地该是极熟的,然而过去何时他又来过呢?

    那盛开的该是野桃花……

    据某地理杂志所记,国之西南的人烟近无的L县b地,有一处唤作桃花谷,那里三面雪山,一面野桃花。然而不是此地——此地可断无雪山。

    近处平地,远处桃林……

    傍晚的天空并不血红,而是粉色,较桃花略深的粉色进入身体的是许久,或者说在他的世界里从未有过的真正的“生”新鲜,温润的,玉露琼浆似的——离了他的生活,一切都将好起来吧。

    穿过平地,融进桃林。没错,那非是平常桃花,而是野桃花——桃花是常见的,饱满旺盛的野桃花却少。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他的确见过的,于什么地理杂志上吗?绝不是,他确信是亲眼见过的。亲眼见过,亲自来过,而且不止一次,但那是许多年前了。

    由林间的幽径融向桃林深处。不错的,他一定记不错的。桃花林会绵延很远很远,那尽头有村寨屋舍,还住有人家。

    乘客们一下车便各自散了,现在只余下他。

    他不孤独,他已忆起回去的路了。

    愉跃、激动、哭、笑,他是个出了笼的犯人。

    是这里了,正是这里了,回家了!

    他竟忽的明白了对面乘客所说的,的确,回家了,回家了!

    他渴望得太久了!这才是真实的现实,真实的一切,他真实的生活。这才是真实的他!

    过往的一切,自生了便长期锁死他的阴魂不散的,那他努力许久只为逃离的竞争,别人的竞争和他的竞争。那生存问题,那一直违了本心违了理想的几十年。那生物的本能,那在幽暗世界里的长期的沉沦抑郁悲哀……它们一尽是噩梦罢!是他在归家途中所作之噩梦罢!它们都死绝罢!

    散去罢!

    如今是醒了的,再不用去回去也再不回去了!他不会再让它们杀死他了!

    他新的生活……

    梦……等等,一个梦如何能长到几十年,又如何有真真切切的人,真真切切的事,真真切切的年,真真切切的死呢?

    那么,眼前的是梦吗?不,不会,决不会,断断不会!他想,梦是一程一程走的。假使是梦,他断断不会对此地如此熟识的,以至于虽然还未穿过桃林便料定那尽头是有村寨屋舍的。他还知道那栉比鳞次的屋舍,大多是木制的呢!

    然而,他同这里的人们说过什么吗?所谓“家”者,定然是生活过许久的,但任他如何尽力地想,竟连他们的面容都忆不起,又何来交谈呢?

    坐在列车上算醒了的,醒来他该忆得过去事的,如何买票,如何上车……

    如何买票如何上车……

    可是回家,那对面的乘客确凿说过的啊,回家,回家,s君也曾说过的。

    回家……

    忽的觉得晕旋了,愈是想便愈是晕旋,几近晕厥了……

    那么,哪个才是梦呢?

    回不来了……

   

    无法留住了……

    他终于可怜地摔回现实里,而且回来,就被无尽的悲哀所缠绕了。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剧痛,拜悲哀所赐的。

    租来的不大的房、六平米的房间、碎裂的白色瓷砖……

    教材、饭碗、师傅主任……生存、竞争、往复循环……麻木、多余……然而无法……

    逃不开了……

    今天周日,明天会继续延着它的轨迹,一程一程前行……

    夜幕覆压整座城市。他目所能及的窗外世界,都掌灯了,昏黄的使他无助,前所未有的。

    独他这里黑暗么?

    绝望了。

    向床头的闹钟看去,早就过了饭点,然而他丝毫不饿。饥饿着的他的精神,正绝望下去……

    浑身发冷、疼痛,四肢无力,前额该是更烫了罢……

    他的确病了,而且自知不轻。

    他要去买药,现在就去。此时药店一定还未关门。

    他需要药,但不是治疗感冒、发烧,以及别的什么病的。——那些药都于他无用,他需要拯救。

    他只需要安定,而且需要两瓶。他明白了,不是安定无用,只是他用错了法。

    他需要一次吃尽两瓶,然后再度入眠。

    这样方能令他回到梦里渴求的明媚世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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