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双杰向,友情爱情自辨。一方死亡预警。
有忘羡分手桥段,介意慎入。
有建议请提,不接受吵架。
启
“师妹师妹,你看那边的太阳,像不像鸭蛋黄?”
“谁是你师妹?!”
“哎——好澄澄,我错了,别不理我嘛。”
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夏日,两个小孩子坐在岸边看落日,稚嫩的脚丫子在江水中搅来搅去。身后几根柳枝在风中微微摆动着,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光。
魏无羡静静地看着他们打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也不知这是何处。只觉得面前的画面过于熟悉,熟悉到竟让他觉出些陌生来。
那天边的暖日在天际投出一片余晖,还有些直直洒落在江面上,伴着江水粼粼的波光,看上去实为动人。
“阿羡,阿澄——别闹了,回来吃饭吧。”
他看着三人在眼前离去,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两个孩子好似还在争执着些什么,被师姐一一化解。
他甚至能记起她是如何劝解他二人的……
这场景真实的可怕。如果是幻术,那人定是对自己有非常深刻的了解。
但是——
心中大声叫嚣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摇了摇头,将荒谬的念头狠狠按下。
不管如何,还是要跟上去看看的。
走过重重回廊,他回到了幼时歇息的房屋前。
那房前栽着一棵桃树,郁郁葱葱的模样。他不禁想起,每到春天,都会有花开满它的枝头,如今这树不知是否还在,就算在,也已说不清是多少年岁了。
也许是感应到他的念头,一时间倒退了季节一般,这树冠褪去了青翠,重新缀满了粉嫩花朵。有风徐徐吹来,不时有花瓣落下,温柔的抚着他的脸。
他也短暂的陶醉在了这短暂的柔情中,听着远方孩童的嬉闹声,只愿时间就此停滞,只愿此身不再离开。
蓦地,几声笛鸣打破了他的迷醉。在轻柔笛声中,面前的一切如碎裂的琉璃般片片剥离下来,最终只留下了一条黑暗的通道。
其一
那笛声并未停止,幻境也并未完全崩毁,他看着熟悉的庭院,路过曲折的回廊,心中一片陈杂。
不知为何,脑中回想的是幼时同江澄二人学吹笛时,对方认真而努力的模样。
这样胡乱想着,他还真看到了方才想着的人。
江澄背靠栏杆坐于亭中,身侧是一片荷塘,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两坛酒,两只盏。看到他来也不过抬头一瞥,似是对他的造访一点也不觉意外。现任江家之主动作不停,趁着倒酒的间隙点头示意,说:“坐。”
他本暗自有些恼怒,不知对方在盘算什么。但江澄有礼在前,也只好依言在对面坐下,机械地倒酒。
太平静了。
实在是太平静了。
太久了,他们太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也太久没有过称得上是对话的机会。偶然可能的见面,他也因不想见到对方饱含恨意的注视而推辞。那些说不出口的愧疚,和算不清的亏欠,以及这个人的恨意——这些都如一道深深的裂谷,横亘在他们之间。似乎除了仇恨和争吵,彼此之间再剩不下什么。直到今天,他恍然发觉他们竟连争吵都已经没有了。
他动了动嘴唇,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江澄也没说话,只是一味喝酒。
他酒量尚可——虽不及魏无羡,但也说得上上佳,此时已然微醺,也没什么可以说出口来缓和场面的话。
他没有想到魏无羡会被拉到这个幻境中来。本来不过是想着,最后一次,他能够看一眼熟悉的日落,哪怕是虚幻的也好。
魏无羡看着窗外的明月,那月光静谧的照耀着——于今日,于过去和未来的千千万万个同样沉寂的夜晚。这沉静的气氛倒使得他逐渐镇静下来,反倒是能回味出几分过往的默契。
江澄是有话要对他说吗?
他的目光放肆的扫过面前人的面庞,最后得出结论:江澄瘦了很多,面色也掩饰不住的苍白。但这一切——锋利的眼神也好,霜雪般的面色也好,或是紧绷的嘴角,都因洒上了一层月辉而柔和了弧度。
对他而言,过往种种已如云烟,对那些,他早已无话。这般想着,他只觉口中发苦,只啜饮着杯中酒。
察觉到他的注视,江澄慢慢挑起了眉,面色不悦。
——这才终于有了几分印象中江澄的模样。
他几乎可以看到对方下一刻拔出三毒指向他的样子,没想到江澄只是嗤笑一声,不再看他。
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他忽然就有些气恼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杯子磕在桌子上发出重重一响。
“你到底要说什么?”
江澄拿杯子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下一刻慢慢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同样的一双眼,这次他没看到其中的敌视和恨意。不知怎的,心头竟有种不详感萦绕不去。
果不其然。
“今后金凌那小子……就拜托你了。”
“什——”
他的质疑声被快速打断,江澄再次对上他的视线,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出口的话似有深意:“云梦双杰,真是彻底不在了。”
“江澄……”
“一个死在乱坟岗上,另一个——”※
仿佛被什么可怕的想法彻底打败,他只觉寒气从背后一层一层的漫上来,咬着牙瑟瑟道:“你在说什么啊?!”
他故作凶狠的想要制止这人,却被彻底无视,对方继续说着让他倍感不安的话题。
“在当年咱俩屋前那棵老桃树——你走的时候,它才两三人合抱粗,现在已粗了一倍了——在那下面,我埋了酒。”
江澄舒展了眉目,微笑着。可能是因为醉酒,面前人红着眼角——这看起来明明分外柔和,若在少时看到此景他无疑会开心的同对方一起嬉闹,但如今,只觉骇人。
“本来就是送你的,既然再没有机会一起喝了。下次你来的时候,把它们挖出来带走吧。”
他可能也醉了,头疼至极,心烦意乱,说不清的恐惧感再次把他淹没。
“等等……为什么?你是要做什么?!江澄!”
江澄本一脸寡淡的看着他,闻言突的笑了。
他生的似虞夫人,一向面色酷厉,这一笑起来却有清风拂面之感,仿佛千年的铁树都开了花,又像是炎炎夏日中突然见了漫天飞雪。
献舍至今,他从未见过他这般笑过,一时百感交集,喉头发紧。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乎吗?”
“我这样突发的出现,又刺激到了你可怜的负罪感?”
“魏无羡,一向都是你去当英雄,单枪匹马的跑在前面。你做决定也好,去送死也好,从未和我商量过半分……”
“这种滋味,你如今感受到了吗?”
“江晚吟!”
他又惊又怒,额上青筋爆出,一拳打在桌面上,发出很大一声裂响。
两人瞪着眼睛,不再说话,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子浓厚的火药味。
蓦地,江澄挪开了视线,苍白的开口。
“……抱歉。”
没想到能听得这一声,魏无羡猛的看向他,眼圈发红:“说了不要你——”
“我是故意的,”面前的人在目光交汇前垂下眼帘,去把弄手中的酒盏,月光在他的眼下投出一片睫毛的阴影,“只因——”
江澄突然住了口,去看桌面上新增的巨大裂痕,又在一片死寂中突兀的叹了口气。
“谢谢你。”
他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两张苍白扭曲的脸相对而视,竟是说不出谁更痛苦一些。
三毒圣手拧着眉看他,忽的轻轻的笑了起来:“这样吧,我们来打个赌。”
“如果你赢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输了,我们便再无相欠。”
他艰涩的动了动喉咙,抬起眼看对方:“你想赌什么?”
其二
他挣扎着醒来。
恋人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轻轻的擦干他额前密布的冷汗,见他醒了,只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
换做往常,看着恋人因担忧而沉静的模样,无论如何,他都是会上前调戏一番的。但此刻他尚沉浸在噩梦的余韵中,自然失了这样的心情。
三月前,莲花坞传来的消息,便提到家主江澄病重,现家中事物皆由养子江源同金家家主金凌一同处理。那几日消息频频,最近却不知为何断了消息。
他咽回口中那点苦涩,侧过头去看着自己的恋人,对方却不动声色地切断了交联的目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寅时了,还早。”
他平了平波澜的心绪,感受着浸透被褥的冷汗,还是选择坐了起来。
“你接着睡吧,我去沐浴。”
在他身后,蓝湛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淡色的眼中涌动着暗潮。
魏无羡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蓝湛素来寡言,却不善隐瞒。自他醒来,便已察觉一二,离开时对方的神情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自他二人坦露心迹,多年来相处和谐,日子也过的和和美美,他一时间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事能让恋人对他如此隐瞒。
心思涌动间,正在清洗小腹的手便失了些轻重,模糊的疼痛传来,他疑惑的住了手。
——魏无羡体质特异,对疼痛的感知格外敏感。这一点只在当年被师姐发现,如今伊人已逝,便再没人知晓。
确定自己近日并未受伤,他有些疑惑的查看起痛处。
——是当年剖丹之处。
当年确实是痛过的,然而现今他已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体,没有理由如此……
他再三仔细查看痛处,终于发现了一条微不可见的伤口——应该是做过了处理,完全看不到伤疤——而这工作显然是不可能短期完成的。
他只觉一股冷意油然而生,竟是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怎的,他想到离开梦境前江澄的那个微笑。
那个笑容过于柔软和安静。他却依稀记得自己见过那样的笑容,那记忆年代太久远,他本已要忘记了,现今因着这一笑,全数复活了过来。
想到这里,他心下狂跳,也不顾身上尚未擦干,趁着残留的夜色,裹着衣袍便向房中跑去。
途中遇到一位早起的弟子,还未照面,他便将人一把拉过,问现在是几月几日。
他一路跑来,又被晨风吹了一路,一张脸惨白,又因满心煎焦,双眼布满了血丝,衬得一张脸格外狰狞。
那弟子也是刚刚出门,被他这一下吓得哆嗦起来,瑟瑟道:“冬月廿七。”
廿七?!
在他的印象中,昨日方是冬月十八。那日他和蓝湛在附近的镇子上转了半个时辰,在常去的酒馆买了两三谭天子笑,不一会便回去了。
那夜他入睡的非常快,睡得也很沉。
但为什么……
“魏婴,你过来。”
听到这声,他意识到自己已到了两人房门前。看到熟悉的恋人,他竟有些犹豫,但只一瞬,他便又笑嘻嘻的靠了过去。
“蓝二哥哥,想我啦?”
“魏婴……”
听了对方软了语气的呼唤,他敛了眉,淡淡的说:“我们到屋内再讲吧。”
屋内烧着佛手香,同地龙的热气暖融融的烘为一体,使得进屋的每个人都能立刻放松下来。
然而他无心感受这些,随手整了整自己的装束,便正色道:“蓝湛,我只问三个问题,不要骗我。”
“第一个,你有事瞒我?”
蓝忘机看着他,缓缓皱起眉头。
“是。”
魏无羡看着恋人的神情,心中的焦虑更甚。他五指紧握,力度太大,都出了血而不自知。
“第二个问题,”他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颤,下一刻又觉得根本没有,“你隐瞒的是什么?”
蓝湛的神情动摇了,苍白着面色摇了摇头。
“与人约定,不能告知——”
“是江澄吗?”
突闻此言,对方蓦地大睁了眼,却也只动了动嘴唇,未发一言。
昔日的魔道祖师艰难的笑着,心中浸满了苦水,眼前晕眩,只觉得自己再不似在这个世间。
“他说了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好像那人已经不再是他今生仅有的恋人,而是刚刚捅了自己一刀的寻仇者。而让他现在坐立不安的人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在床沿坐下,斟酌着开口。
“十七日晚,兄长给了我一封书信,落款是江澄。”
眼看着魏无羡的面色渐白,蓝湛有些不忍,却还是错开了对方探询的视线。
“江……宗主希望我去一趟云梦,他说有些和你有关的事情要处理。”
因着魏婴的旧事,他对江澄向来没什么好感,平日能以礼相待已是用尽了耐心。这次能应邀而往,也多是看此信笔力虚浮,言辞却恳切,又是心上人相关之事,无法推辞拒绝。
“他……他说与我相关,是什么事?”
“十七日晚,我去了莲花坞,”他浅色的眼眸泛起了涟漪,竟透出几分悲悯来,“江宗主想拜托我,将你的金丹还回来。”
「江澄病的厉害,但不愿失了礼数,仍强撑着下了病榻。不愿外人看到他病骨嶙峋的模样,还命侍女拉了两三层的纱帘,在待客室中见了蓝湛。
他一入那房门,便察觉到此人病重。
精心打理过的屋子,怎样都该和缠绵的病气无关。
“江宗主。”
“委屈蓝公子跋涉甚远,请随意坐……”
他在一旁坐下,看着主坐上被紫色纱幕遮挡的身影,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侍女端来的茶也被他随意搁在桌上。
“这杯中是云梦今夏方采的莲心茶,请用。”
他啜饮一口,果觉后味清苦,不觉眼中微涩,只面色不动的将茶杯放回桌面。
“江宗主信中所言,是要处理何事?”
帘内静默了一瞬。
“天下人皆知含光君与魏……莫公子感情甚笃,但莫公子与阁下不同,并未结丹。这数十年中,即使是含光君这样的能为,维持他的模样也并非易事……咳咳……咳……”
“不知含光君可想到什么解决之法?”
“莫玄羽的身体,想要结丹甚难。”
“若是直接移丹给他呢?”
听闻此言,蓝湛忽的一惊。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办法——这个方法甚至是他罗列出的可尝试方案中最合理的一项了,只是金丹何来?害人之法与他之理念完全背道,当年魏婴剖出的金丹也有了主人。
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金丹如今的主人竟然主动开了口!
“你……”
“蓝公子,以你我这般修行,江某先今情况如何,看一眼还能不明白吗?”
是了,面前这个人的命数已经……
想到这里,他心头突然一空。
只听得哐啷一声,桌头的热茶被他无意识扫落在地,热水溅在手上,唤回了他一点游走的思绪。
“我不会骗他。”
“你可以瞒着他,一直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江澄此人的消息。”
“……”
“今生我别无挂碍,唯此一事,无法忘怀,若就此而终,也只怕……难以瞑目。”
“含光君,江晚吟遍寻此生,从未折腰,只此一事,算我求你……”
“不敢当。过往蓝某……行事乖张,多有得罪,今日想起,惭愧更甚。”」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捂着眼睛大笑出声,一向对他关怀备至的含光君却一动不动,在他的对面坐成了一根木头。
“江晚吟,我真是太小瞧了你……”
他哽住了,抽了几次气才稳住自己的声线。
“你们两个,一个我的至亲,一个我的挚爱,竟然——”
“魏婴,你还将他当作你的至亲吗?”
“那你为什么不问一问,他现在在哪?”
“他,在,哪?”
魏无羡机械地转过头去,面色青白如同他当年操控的凶尸:“他不在莲花坞待着……他能在哪?”
蓝湛没有回答他,但答案已经揭晓。
其三
“我要回莲花坞。”
“……我与你同去。”
魏无羡躲开蓝湛的手,轻声说:“我想静一静。”
蓝湛也没拒绝,只把什么塞入他的手心,转身向门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药效便过了,记得带着随便。”
他展开手掌。
——那是一枚熟悉的银铃,颇有些老旧了,雕刻着莲花的花纹。
忽的,有几滴水落在它的上面,他手忙脚乱地去擦,不想却擦越多。
已经走出门外的蓝湛蓦地听到一声压抑的吼声。他没有回头,任凭眼中的流光一闪而过。
魏无羡再次踏入莲花坞时,这里方下了场雪。
银妆素裹,仍是旧日景象。
江澄的努力让它同往日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他闭着眼都能想到脚下的路通往哪里,连着哪一处房间,甚至于房后都种了些什么植物。
但当他真的走过那些房屋,却发现还是完全不同的。
他一直拒绝回到这里。之前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旧人都已不再,回到这里也不过徒增伤心,然事到如今他却觉得自己错了。
他一直不想回家,不过是怕想起,自己是怎样失去它的。
“莫公子,原来您在这里。”
是金凌。
他仍穿着金风雪浪的袍子,发冠一丝不苟的束着,点漆般一双眼中多了些疲惫,在冷风中立着,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
这孩子长大了,也瘦了许多,身上那点肖似江澄的凌厉也越发凸显了出来。
“金……宗主。”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露出一丝笑来。
“许久不见,莫公子依旧年轻,”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鼻尖微红,“含光君可好?”
“很好,多谢挂念。”
金氏宗主点了点头,淡淡的说:“我本以为您不会来了,看来是金凌把您想得太过无情了。”
该怎么回答他?
‘不是不想来,是委实不知情?’
“我……”
“舅舅——前江宗主的尸骨已经迁入祖坟,莫公子无需挂念。此次前来莲花坞,您权当游山玩水的好。”
“金陵台还有要事,在下先行告辞。若有需要,现今江家江源正管事,您可去寻他。”
言罢,像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一般,疾行而去。
他目送着那金色的背影逐渐远去,才发觉记忆中那个高傲倔强的孩子早已远去多时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都没发现。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条路走到了尽头,在题着“栖风亭”的牌匾下止了脚步。
——他竟走到了当夜梦中旧人相见的地点。
忽的他眼前朦胧起来,依稀看到有人在他面前坐着饮酒,紫衣乌发,柳眉杏目,眸光中藏着说不明的心事。感知到他的目光,那双眉突的一挑,薄唇轻撇:“魏婴,看什么?喝你的酒。”
当然是看你啊……
此人身后,青的是树,碧的是水,微微摇晃着的是粉色白色的莲花,还沾着些水珠,也不管还在风中,自顾自地挺直了腰杆。
魏无羡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冷风却趁隙而入,跑入气道,他一时止不住咳嗽,狼狈异常。
再看去,只余冰封余里,雪落枯枝,哪里还有旧人?
“魏前辈当心着凉。”
他问声回头,之前一片熟悉的重紫,一时间面前之人的身影和旧日好友影响重叠,恍然间他竟忘记了回复,直到对方再次出口询问方回复常态。
说话之人身着家主服,看起来方及弱冠之年,眉眼带笑,笑意却未入眼底。
他接过此人身旁侍女递来的斗篷,轻声道谢。
“在下江源,按辈分似乎还要唤前辈一声‘叔叔’。”
魏婴细细的看着那人的养子——宗主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沉重,但因他神色自然,举手投足间自然大方,倒不觉违和。只是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还有眼底浮动的冷意,看起来皆是那般眼熟。
他一时心头剧颤,又有些不可置信,错开了对方探询的目光。
“不必……如此客气,”他挣脱出那股让自己绝望的窒息感,努力将话说得更自然些,“江……宗主随意便好。”
江源微微一笑:“难得云梦今年落了雪,我带前辈四处走走可好?”
他刚想拒绝,却看入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仿的眼眸中,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那便劳烦了。”
江家现任主人示意侍女退下,对他道:“前辈有些时候没回来了吧,不过莲花坞基本也没经过什么大修整,看起来都还是老样子。”
不一样的,他对自己说。
曾经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回来是因为物是人非,见之徒增伤感。
现在……
“前辈可记得此处?”
他闻声回神,却是在一片湖前了——云梦泽由部分河流联通周边大小湖泊组成,这只是湖泊之一,听闻曾有着白鲢的传说,因此当地人称之白练湖。
今年极冷,饶使云梦地处南方,这湖中也结了层浮冰,映着边上早已枯黄干瘪的芦苇和岸边残余的白雪,冷风吹来,倍感凄冷,使得他也再记不起夏日时这里的热闹模样。
他突然萌生起一阵冲动,从腰侧拿出陈情,放在手上观视。
蓦地一股涩意涌上双目,他微阖了眼,努力压下那片苦涩,却有人略带惊奇的在旁边插了话。
“先生此笛精巧,可否借来一观?”
他心生疑窦,还是将陈情递了过去。
长笛入手瞬间,只见江家主人面色一僵,仔细地瞧起表面雕刻的花纹以及在笛尾垂着的夹着一二玉石的火红坠子。
“这……便是陈情?”
“正是。”
江源那双眼睛如同将熄的火苗一般迅速暗淡了下去,只见他苦笑一声,低声道:“原来如此……”
未待魏无羡问出口,对方甚至是体贴的做出解释:“此笛模样特别,坠子上更是带了几块质量上乘的羊脂玉,虽隔了些时间,我断不至于认错……”
“这笛,我曾在幼时见过的。”
在幼年的江源心中,莲花坞的主人是一个无比威严的形象。虽是被认了做他的养子,他却从未觉得多了哪些特权,正相反,他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压力,促使他不分日夜的学习着更多的课程。
第一次单独见江澄,实是一次意外。
也就是在那次,他见到了夷陵老祖手中赫赫有名的陈情——虽然那时他尚不知它是。
“那是一个黄昏,”江源顿了顿,语气中带了一点怅然,“还在下雨,我急急赶往自己的住所,突然听到笛声。”
「江源有些懊恼的甩了甩湿透的衣袖,继而又将它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实为一时起意——下午的功课已完成了大半,这雨中的笛声听来仿佛就是在鼓励着年轻人去探索一番——他也确实这样去做了,但在接近声源处,那声音竟毫无征兆地停下了。附近尚有七八凉亭,他也无从得知会是哪一处。
他冒雨一路寻找,衣服早已湿透,此刻目地也未达成,狼狈不已。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直接回去的时候,有人传音而来。
“来者是谁?”
“学生江源,无意惊扰前辈,实在抱歉。”
对方轻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而后轻笑道:“无妨。向你的正后方走。”
他依言而行,果然看到有一人伫立于身后亭中,一身深紫,乌发高束,见他前来,一双墨色的眼无意轻轻一瞥。得知此人身份,他心头剧震,几乎不敢再向前一步。
江澄见他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过来。”
“是。”
“你尚年幼,不在屋中待着,缘何在外面淋雨?”
“回家主,是笛声。”
听了这回答,江澄没再说什么,回过头去摆弄自己手中的笛穗,过了些时候,才道:“你既为我养子,也不必如此拘谨,唤我义父即可。”
说罢,见面前的小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禁哑然失笑。
“想问什么便问吧。”
“义父可有忧心之事?”
“哈,”江澄轻轻摇头,“源儿,有些时候,十件忧心事也不见得能比得上一件伤心事。”
“这把笛子,是一个故人的遗物。”
他还太小,不明白生离死别的痛苦,只凭借着义父寂寥的侧脸模糊感觉到几分其中的苦楚,一双细细的柳叶眉拧做一团,看起来分外可怜。
“他定也不希望您如此难过的。”
他笃定的说。
回答他的,是一声说不出滋味的笑,和在他头顶轻轻揉动的手。
“少年老成。”」
“当时不懂的事,现在慢慢的都开始明白了,但真当明白的时候,倒是觉得什么都不懂反倒能过的快活。”
魏无羡双唇禁闭,也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怎样,泛着些白色。江源话音才落,他便急切的问道:“他有没有……有没有和你说过他的那位朋友?”
“他说……”
江源努力回忆着,那神态同当年的江澄无比相似,映在魏无羡眼中,说不出是什么心绪。他努力压下心头的躁动,等待着后半句话。
「“往事不可追也。”
江家主人眼睫低垂,看在幼年的江源眼中,只觉悲伤。
他的义父,是一个苦心之人。
小小的孩童,悄悄的对自己说道。」
“哈,”魏无羡苦笑着,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自然的弯起唇角,“他这样说吗。”
没有想象中的怨恨,没有一贯锐利的批判,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往事不可追”。
那他呢?他能将这样的江澄埋葬在过往,再说一句“来世不可待”吗?
他心头发紧,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就像一个有着高超修为的人真能被一两口气憋死似的,在江源惊诧的眼神中,大步向湖的方向走去。
他在水边俯下身子,看着湖中那个神情狼狈的人——这人神情好生奇怪,像是……就像下一刻就要放声大哭起来。
落入湖中的却并不是眼泪。
他蓦地抬头,果然见天端有白雪撒落,由开始的一片一片,接连成后续的一串一串,鹅毛般静静落下,在他的脸上悄悄融化。
他却只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恍惚间思及少时,他曾与江澄戏言,古今话本之中,每有痛彻心扉之别离,总少不得大雨淋漓,让观者的心都跟着潮湿起来。
然而真到了离别时,他才发觉,自己竟连一场雨都求不得。
其四
当夜,他带着自己的行李,藏身于莲花坞北面的山丘上。
江源谨遵前代主人的嘱托,将江澄埋下的酒全数挖出,交给魏无羡。此刻他背着这些行动,即使是已经恢复了功体,也略显支绌。
此处是云梦禁地,埋葬着江家几代人的尸骨——江澄当然也在这里。
无论如何,他都想再见对方一面。
今夜无月,连星子都寻不见几颗,暗淡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在这样的黑暗中艰难前行,依靠着火符微弱的光,历时颇久,才勉强寻到了那人的墓碑。
江澄的墓碑像他本人一样,简单利落,仅上书“江澄”二字。这字笔峰锐利,倒同这处的主人多了一两分相似之处。他细细看了一下石碑的凹处,发觉这竟是由剑气塑成,也不知作者是谁。
他吸了口气,止了杂念,剑气划破手掌,就这自己的鲜血画起招魂阵来。
冷风簌簌地吹着,纵使有金丹护体,他的手还是几乎失去知觉,连意识都像是勉强维持着的。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万分确切的感觉到,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他右手掐了个诀,低喝一声:“归。”
他静静地等着,然而过了好一会,此地也未有任何变化。
他心头焦躁不已,回身抱着墓碑便道:“江澄,让我见你,我就是想见你一面……”
可能是他这样过于亲密的行为成功的威胁到了墓主,周遭的环境隐隐开始了变化。
远方升起了一片白雾,中似有一道浅色人影,看不分明。他想凑近了去看,不想越靠近那人影便愈发缥缈。他心知此人身份,停了脚步去叫他。
“江澄!”
“江澄!!!”
“江晚吟你……再看看我啊……”
四周的景象完全消失了,袅袅轻烟逐渐蒸腾而起,丝丝缕缕遮挡他的视线。他伸手想要挥开,但屡屡失败。
“魏无羡,”他听到有人念他的名字,语气是从未听过的平和,“当日汝不要吾道歉,今日吾亦然。”
顿了顿,语气中竟带了两分笑意:“你哭了,所以输的人是你。”
“江晚吟!”
像是为了验证对方话语的准确性一般,他的泪水伴着怒吼声簌簌而落。也直到此时,他才讶异地觉察到自己竟还能有这样多的泪水,多到足以让他再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事到如今,你还要如何呢,魏婴?”
“江家主人,言出必行。你我二人从此恩怨两清,再不相见。”
“江晚吟?”
再没人回答他了。烟雾逐渐散去,暴露在他的面前依旧是那片沉默的荒山。
他脚下一软,歪歪斜斜的坐在了地上,一时心头茫茫,再说不出是什么思绪。
他很少回忆过去,之前觉得徒增痛苦,加上记忆大多已然模糊的借口,更是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此刻却觉得那些苦痛全都加倍的回来了,发生过的一切也无比清晰的在他脑中自发展开,沉重到一寸寸碾平他的骨头。他想到了那人从未流于表面的牵挂和悲伤,想到了一身傲骨的人在观音庙中难以抑制的流泪,想到了那一声声爱恨难辨的“魏婴”。
他红了眼眶,仍静静地坐着,面容悲喜莫辨,一面抖着手指拨弄着面前酒坛的封口。蓦地,他仿佛当头被雷劈中一般,心头空明,浑身却抖若筛糠。
江澄当年,真的是回了莲花坞吗?
“不……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
他失了魂一般靠在江澄的墓碑上,手掌攥起又松开,反复几次后,他暴怒着跳起来。
“江澄,你混蛋!”
“你竟然不告诉我!凭什么?!你竟然什么都不说!”
他发着抖去掐那座墓碑,到了半途又停了手,反将额头抵在上面,一时又哭又笑,癫狂非常。
他的脸紧贴在江澄的名字上,身体却远离,就像他们一直以来的关系——一个谁也讲不明白,却都无法割舍的距离。他抱着那块碑骂着,那怒极的模样,像是要把它掀起来,再捏成粉末,又像是要用自己的血将它浇透,看看它能不能再冒些热气。也无心去管这样吵闹是不是会引来江家的人,将他赶出门去。
“你竟连一个求证的机会都不给我……”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头大笑,末了高高举起酒坛,那酒洒了他满脸,混着爱恨难明的泪水,再尝不出旧年的醇厚。饮罢,他抱着空坛,一滩泥一般躺了下去。
蓝忘机已来了些时候,本来只是在远处看着,但魏无羡颓废的模样引发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委实再忍不住,便走上前来。
“魏婴。”
见他没了动静,蓝湛忍不住去探他的鼻息。
他挺身坐起,转身扯住对方的袖口,口中念念有词。
“蓝湛,蓝忘机,含光君。”
“我是不是很无耻?”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我……”
“我同你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越笑越狂,竟笑到声带撕裂出血,继续含着血大声说着。
“我对不起江澄一片赤诚,对不起你一番苦心,更对不起江家几十条人命!”
“你没有对不住我……但你如此模样,才对不起他们……”
听了这话,他卸了气一般垂下头去,木偶一样地坐在那里,好像再没半分生机。
过了好一会,他掀了掀嘴皮,木然道:“蓝湛……江澄是不是不恨我了……”
“为什么……就是半点也好,那样我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有些事情,当时怎样都看不清楚,但等到一切过去,能看清的时候,却又怎样都不肯去看了。”
他看着不发一语的蓝湛,突的笑了。
“我们在这里分开吧。”
白衣的恋人没有说话,仿佛猜到他会这样说,连眼神都没有一丝动摇。目光交汇的瞬间,他有种自己被对方完全看透的错觉。
“我不能这样安然地接受这个结果……我要再见他一面。”
“我不知道要多久的时间……你也不必再等我。”
那双浅色的眸子露出的悲伤刺痛了他,使得他再次偏过头去。
“我喜欢你,以后也会继续喜欢下去。但如果这样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你回云深,我便再不是我自己了。”
他摇了摇头,又拿起一坛酒,拍开封子便欲一气饮下,却被蓝湛抓住了手腕。
“如此,我也不再是我。”
两人就这这样的姿势陷入僵持,魏无羡苦笑一声,使了些力气挣开他。
“你知道吗,就在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懂过江澄。”
“过去是我不想懂,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欠你一份情,”他一面说着,抬起头去看面前的白衣人,一双桃花眼中闪烁着悲哀的光,“就让我来生再还吧。”
蓝湛慢慢松开抓住他的那只手,轻声道:“不用。”
“你不欠我。”过去,现在,将来皆是。
只是,我突然发现,当初那般执着的一切,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
说罢,一袭白衣之人随风而起,御了剑,须臾间便不见了。
魏无羡也不去看恋人离去的背影,卸了力气倒回那块墓碑上,又取了坛酒开了封抱在怀中,牛饮起来。
他自诩酒量甚好,当初还引以为傲,此时却痛恨自己怎样都醉不了。
半梦半醒之间,又下了雪。
雪不断地在他的面颊上融化,带走他所剩无几的温度,顺便唤醒了他。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目光越过满地的空酒坛,正见满山凋零。而这些也正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披盖上银装。
他浑身僵硬,却勉强着唱起曲来,细细听去,竟是一首诗。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唱到此处,他忽觉双颊湿透,一时哽咽,但还是接着唱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那歌声逐渐远去,被风雪覆盖了。
这日之后,夷陵老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