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苟参是在一个昏昏欲睡的早岗,胃液还没有完全消化掉刚刚进食的早餐,值班室的手机信号糟糕的可以当高考考场。正当我百无聊赖之际,苟参出现了。
苟参其实姓荀(xun),叫他苟(gou)参谋,主要原因是因为我不认识这个字,次要原因可能不必多说。他皮肤干瘪,眼眶深陷,肤色黑的如同焦炭,宛如刚出土的木乃伊。如果不是肩上的一毛三和胸前八年的资历章,我甚至以为他是新来的大队政委。
苟参提了串钥匙给我:“我去吃个早饭,帮忙打扫下参谋办卫生。”坐岗期间给系教学参谋帮忙,也算是给百无聊赖的我找了件事情做。
苟参吃饭的当口,我打开参谋办的房门,早晨的阳光照进参谋办,我咽了口唾液,心脏咯噔了一下。
这不是办公室,简直是个大库房。袜子乱七八糟的扔在沙发上,办公桌上散落的文件、笔记本、吃过的橘子皮,体能训练服上还有斑斑点点白色的汗液干涸后留下的盐渍,门口有一只有着迷离熏香的倒着的迷彩鞋,另一只不知踪影。
不会打扫卫生的学员不是好军医,分拣杂物,寻宝找矿,擦桌扫地,一气呵成。刚叠好抹布,走廊就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我站在靠门的位置,军姿挺立,板板正正,像迎接首长检阅的卫兵。而苟参只是眼角打量了下我,便走过我,检视这房屋里的各个角落,他面无表情,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最后他走在窗前,右手摸了摸窗框,翻起手腕对我指了指自己手指上的灰尘,满脸不屑的说道:“就这标准?”
我一瞬间无言,后来我想当时可能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因为无语,总之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直勾勾的和苟参对视。苟参耷拉着眼,看不清眼神。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与苟参打交道,但却不是最后一次。7月三伏天,一个周末的中午,天巨热,上午刚练完体能,浑身黏黏糊糊的准备冲个凉,然后切个西瓜吃了睡觉。这时候,有人突然推门而入。
是排长。排长是大院子弟,从小耳濡目染官场习气,在人群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与我们这些初入军校懵懵懂懂对未来无知且充满希冀的少年不同,从进校门第一天起,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未停歇对其追求,从追求利益这个角度上讲,排长是个很纯粹的人。
看着排长那张中老年干部般处变不惊的脸,我已经知道,刚切的西瓜与今天的休息时间一起凉了。排长交代了下,教学参谋苟参刚打电话过来要搬家,让我带着班里的人帮把手。
到苟参家见到他时,他的脸上已显露出了一丝愠怒:“怎么这么墨迹,骨干呢?”我:“我。”苟参瞟了我一眼,眼珠转了转,好想认出了我来又好像毫无印象,他转身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进去。
苟参的家里,堪比地下室.......逼仄狭小,昏暗杂乱,不仅床铺上衣服乱摆,外卖盒、用过的纸巾散落了一地,甚至都没有挪腿的道儿。
之后便是繁忙的一下午,打扫、收拾、搬运、再打扫、收拾,整整一下午。苟参的冰箱里塞满冰镇西瓜、饮料、小食,但等我们打扫完毕要走时,苟参只是皮笑肉不笑的说:“来来来,洗洗手,洗洗手再走,哎,这还有肥皂,用肥皂用肥皂别客气。”
彼时,学员一直是教员干部出私差的免费劳动力,而且通常都是周末休息时间,这让本来就休息不多的学员敢怒不敢言。苟参格外过分,每个周末,他都会吩咐排长安排我们帮王参、李干、刘队等等等搬家打扫卫生处理私事,每次打扫完之后永远都是那句“洗洗手再走”。
无人敢说,我偏要说。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父母的处事原则已根深蒂固,踏入小社会这些年接触到的所谓黑暗面并没有彻底改变我的本心。不管有没有效果,我写了封举报信,晚上悄悄摸到队部,将写好的举报信发给了校长邮箱。写这封信前我已做好了被处理的准备,因为之前就有学长举报某教务参谋私自修改考试成绩,被机关揪住信中谬误颠倒黑白,训练部副部长带着科长以及参谋来队里兴师问罪,本来说好的义愤填膺共同进退的同学们被各级领导震慑的不敢发一言,最后该学长被倒打一耙处分处理,做英雄不成还被孤立,毕业民主测评被投死,落寞离校。
信件没有石沉大海,一周后,学员大队炸开了锅,去超市的路上都能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此事,人人都在议论:是谁,写的谁,这人好狠。
当天,排长私下找到我,问我知不知道是谁写的,我说是我,他看了看我,眼神中混杂了诸多奇怪的情绪,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相视无言。
机关下来了电话通知,要各单位彻底查清微腐败问题,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报上来,我知道,发举报信IP应该已经定位,我们队肯定是要上报情况。本来在外上学,从我们入校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长,连夜从成都赶来,一大早给我们上了三个小时生动的政治教育课。
之后,他把各班班长叫到操场,逐一训问。彼时正处于寒冬,西安早上的雾气正浓,操场上大红的“干活不,怕累,训练不,怕苦,打仗不,怕死”的横幅分外妖娆,也将整个雾气染成了鲜艳的颜色。前几个班长象征性的谈的很快,我知道凭某些人的尿性,是经不住审问的。
连长叫着我的名字之后,朝我笑了笑,笑容参考微信表情左上角第一个。他以长辈的口吻端着说:“你觉得咱们这个集体团不团结啊,谁会做这种事情啊?”我没有回答他的旁敲侧击,顿都没顿:“我写的,但不是写您。”连长见信的主角不是说自己,大喜:“那写的谁啊?”我将苟参所做所为逐一和盘托出。
当晚,连长叫上我连夜起草了说明,发给了机关。苟参被学校通报批评。此后,再也没有机关干部因为私事找过学员出公差。大家也心照不宣的不再提及此事,时间长了,也都渐渐忘了。
直到毕业前的某一天,我看到了排长发的朋友圈:
「晚上好,写信的家伙。我要代替我们大家告诉你,你是个很好的人,而我们都不配亲口告诉你。
我们一旦被外面的世界吓到过,就喜欢找个角落缩在一隅,不争不抢,不声不响。晴天时小心翼翼地晒苍白的皮,雨天时心安理得地舔干净的毛。
只有那些傻乎乎的家伙,愿意在路中央行走,追逐阳光,满身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