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见到突然哭出来的人。
还不是嚎啕大哭,放肆而不管不顾的哭法,反倒是皱着眉头,哽着声音努力说下去的那一种。
她说:“我忍得好辛苦啊。”
有很多难过的事情都是听来的。
高中时听到的一个,是说:有个十五岁的少年,在暑假的最后一天,买了张单程的车票,在他享受过人生的地方,找了一座高高的桥,闭一闭眼,就跳下去了。
戏剧化的故事总是显得那样遥远,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在公认的美丽年华中,好像世上所有的阴影都蜷缩在角落里,而我们则站在世界光明的中心,活得舒展而自在。
即使有什么困难挫折,好像蓄力一跃,或者压制着一忍,也总能翻篇的。
所以我们那时候听完了这个十五岁少年的故事,笑一笑,就过去了。
有的人笑完,还要皱一皱眉头,欣欣然说一句:怎么能这样就放弃生命呢?如果是我,再苦也会熬下去的。
很多无法承受的痛楚不是一起来的,我想象不出有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一个少年下十二万分的决心,几乎不带眷恋地,轻飘飘地就跳下去。
但我认识不少“非洲人”、“猪婆”、“牙套妹”、“矮子”、“大脸”、“眯眯眼”和“满脸是包的那谁”。
还有一些“猪脑子”、“土包子”、“书呆子”、“娘娘腔”、“男人婆”和“公认的傻逼”。
时不时地被拿出来笑一笑,做大家日常的谈资,做所有玩笑话的靶子。
少年时有心无心的口无遮拦,总能让小小的一点不同,恶化成一个让人想要拼命掩藏、拼命改变的弱点。
你可能只是有点儿胖,可能只是手臂上多长了点汗毛,可能只是爱在外面玩而晒得有点儿黑,可能只是个不太拘小节的姑娘,可能只是做事情慢吞吞、学东西也慢吞吞的,也可能只是比较害羞话有点儿少。
明明都是面容鲜活的少年。
可很多时候,活在玩笑话里的那个人,会越来越像一张标签,浅薄得只剩下那个被不断放大的缺点。
于是你可能在吃肉的时候无端有了一种负疚感了。可能到了夏天该洒脱露出手臂拥抱太阳的时候,你会有一点顾虑了。
可能变得依赖防晒霜,开始关注起美白产品来了。可能偶尔心血来潮想要穿条花裙子逗自己开开心,你却要想一想了。
可能开始学会心急,开始怀疑自己做事情和学东西的能力了。也可能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往一个社交的场合推,开始慢慢学着斟酌用词和微妙的表情了。
我总觉得年少时的定义下得太过容易而随便,却又太过斩钉截铁。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可能要做很多事,对自己做很多暗示,才能慢慢翻过那一页。还总是害怕矫枉过正。
而你也可能慢慢的变得苗条了,可能慢慢的有了光洁的小臂,可能慢慢的有了白皙的脸,可能慢慢的变得细致而沉静了,可能慢慢的变得雷厉风行了,也可能慢慢的变得会说话,慢慢懂得人和人之间的那一套了。
可你仍然记得,回头再看,虽然都是些小事,但不轻不重的一笔,始终挂在那里。
第一次听到那个十五岁少年的故事时,有些人说:如果是我,一定会努力着好好活下去。应该好好活下去啊。
太宰治的《斜阳》中,弟弟的遗书里有一句话,是这样说:“指责我自杀轻生,说什么应该坚强地活下去的人,并没有对我伸出过一次援手。”
我们总是对被指责的那一方有更多的挑剔,而从来不曾对那些口无遮拦的人说过些什么。
我们也从来都只知道把头深深埋下去,把那些“缺点”藏得更深一点,只知道努力改变,只知道靠自嘲来避免一些难堪,甚至只知道努力让自己变得开阔而淡然。
却连说一句“你闭嘴”的底气都没有。
我当然知道年少时的口无遮拦,说出口的人多半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我当然也知道人应该朝前看,应该抛开那些不必要的负担,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跑。
可是,不该只给自己灌自我成长的迷魂汤,还把这些切实的冒犯当成成长的催化剂。
“感谢那些曾中伤我的人,让我变得更好。”这他妈都是什么话?
从来都没有哪一种中伤会使一个人变得更坚强。是这个人本身足够坚韧,才没有被轻易地击倒。
旧的那一页早该翻过去了,我们不会时常记得这种难过的。
而我们仍然在继续向前走。一边向前走,我们也可以一边选择做个口不择言的人,时时刻刻,但凭心情。
说句可能冒犯、伤害到另一个人的话,这件事情的成本低得不能再低了。我们也完全可以把从前的一些不愉快简单理解成“弱肉强食”,选择以刺痛一个人为代价来换取自己的快乐与满足。
我们完全有能力这样做的。
可是,我们都不再是不知轻重的少年人了。
我们看过一些事情,甚至经历过一些事情,开始知道我们其实可以活得不那么狭窄,开始慢慢知道定义和事实之间的距离了,也开始慢慢知道什么是不舍得,不愿意和不忍心了。
为什么选择做个开阔而温柔的人?为什么不轻易斥责“玻璃心”?为什么不随意地评价或指责另一个人的生活?
这些理由足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