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吹绿了小区河畔的杨柳;吹得杏花吐露芬芳,海棠鼓起了花蕾。一轮暖阳直射在水面上闪着金光,燕子轻盈地掠过,荡起层层涟漪。
家住澉浦潮源家园的老步,推开二楼的窗,望着外面的景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去茶几上整理从老屋里搬来的相册和画稿。原来住的老屋要搬迁,于是,老步一家子全上这儿来了。
刚开始老步千万个不愿意,他舍不得院子里侍弄了几年的花花草草。儿女们轮流做他的思想工作,他们列举了住新小区的几个好处:环境好、交通便捷、就医买菜方便、治安消防到位。老步终于心动,和老伴搬入了这套二居室。为了能照应两个老人,儿子住在对幢的三楼,让夫妇俩少了后顾之忧。
老步收拾好画稿,打开那本泛黄的相册浏览,他已经好长时间没仔细看了。这次搬家,除了这两样和一副棋盘,他把其它用过的东西都舍弃了。里面的照片他经过了塑封处理,保存完好。老步拿起放大镜,在单位的集体照上辨认自己的同事。
听到一声门响,老伴刘珍买菜回来了。老步招了招手:“老太婆,我细数一下,这老单位走得只剩下我和老孙两个啦!真是时不待人啊!”刘珍提着手里跳动的鱼,凑上前眯着眼道:“那个徐匠村的老孙?”老步点了点头,把放大镜移到另一处说:“看李申他们的全家福,唉!可惜他走得最早,才三十多岁,苦了兰儿和两个娃!”
刘珍转身“卟”的一声把鱼扔进墙角边的塑料盆,呲了呲鼻说:“你是念着李申,还是对兰儿旧情难忘?”“哎呀,这婆子,说什么呢?都几十年了,看你这陈年老醋,今天可以做糖醋鱼了!”老步跺脚道,老伴一听不乐意了:“那你自己做吧!”呯的一声关门走了。
老步没有理会,摩娑着照片上的人儿,轻叹一声。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家乡的变化日新月异,好日子都让自己给赶上了。只是李申走得太早,老步闭上了眼,记忆的闸门开始打开。
老步是家里的长子,十五岁跟着大伯来上海吃“酱园饭”(老澉浦人对吃粮油饭的统称),后来公私合营并为粮食系统。二十二岁那年和小他三岁的刘珍结婚。婚后半个月,又回到上海的粮食局上班,开始了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平时只在假期里回家,几年来,夫妇俩共生育了三个孩子。
李申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是老步的同事。因为俩人都喜欢下象棋,彼此聊得来成了朋友,老步常在李申家走动。李申老婆兰儿手巧,虽然当时物质匮乏,但老步从乡下带来的蚕豆,以及街上收摊时的豆腐干,兰儿变着法煮成五香味,味道可以和商铺里的相媲美,是老步和李申佐酒的好食材。
每到俩人喝到微醺,李申取出棋盘,与老步一决高低。往往老步棋高一筹,杀他个落花流水,尽兴而归。
可惜这样的快活日子只维持了三年。一日,李申腹部的疼痛突然加剧,去医院检查,已是肝癌晚期。三个月后,他抛下兰儿和一双儿女走了。
突遭家庭变故,失去了主心骨的兰儿,悲伤过度病倒。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没了主张。老步放心不下,下班后就往李申家跑。生炉,煮饭,提水,充当伙夫,一干就是两个月。兰儿身体和情绪恢复过来,对老步的帮助心存感激。孩子们也依赖他,“大伯,大伯”叫得欢。
为了回报,兰儿常去老步的单位走动,帮他洗被褥,补衣袜。日久生情,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老步帮兰儿家加固好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窗,从凳子上跳下来,不小心触碰到兰儿胸前的那团柔软。老步全身躁热,细算一下自己已经半年没有回家,他热血上涌,终于没有把持住自己,把兰儿全身都照顾了。
越过雷池的男女,生活的重心开始改变。老步回家少了,刘珍望眼欲穿。暑假,她带着两个女儿来看他。正巧踫到帮老步拆洗棉袄的兰儿,女人的心思异常敏感,兰儿慌乱的神色;老步同事们看他们的目光,刘珍察觉到了端倪。老步衬衣上的长发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
其实,当刘珍和孩子们出现在老步眼前,他就已心存愧疚。乡下的家,全靠刘珍一个人撑着。在刘珍的细问下,老步脱盘而出。孩子们是夫妻感情的纽带,刘珍说只要他跟兰儿断得一干二净,她不再会追究。老步的小插曲唱到这儿戛然而止。半年后,兰儿也重组了家庭,两人再无瓜葛。
突然,传来啪啪两声,鱼儿在塑料盆里跳动,打断了老步的思绪。他起身把盆端入厨房,加了点水,寻思着把老伴找回来。儿子他们出去旅游了,家里没人。老步琢磨着刘珍去二女儿那里了。她的腿有关节炎,不会走远,老步披了件外套出了门。
在楼道口,正巧踫到侄女阿彩溜狗回来。老步开玩笑道:“阿彩,又溜娃了,看见你婶了吗?”“看见了,往凤凰佳苑那边走了。”阿彩轻抚怀里的小黄狗道:“大伯,您不要小瞧这只布达拉多犬,可聪明呢!”“啊,布达拉宫?”老步疑惑道。“布达拉多犬,一个犬的品种。”说完阿彩低头在狗脑袋上吧唧一口。
“哎呦,它可不是老五,你怎么亲上了!”老步叫道。阿彩哈哈大笑:“它跟老五一样都是我的宝,上个月凌晨三点,老五倒在了卫生间,我睡得死死的,幸亏小家伙发现异常后狂叫,把我唤醒。我打了社区医院的电话,医生赶來及时处理,让老五捡回了一条命。您说它是不是宝?”老步伸手捋了捋布达拉多犬身上的毛说:“原来是个功臣,难怪招人喜欢,好了不说了,我也要找我家的宝去啰!”随后移动了脚步。
人行道的两边,绽放的玉兰散发着清香,空气中夹杂着一丝甜味。公路上,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老步边走边想,如今的交通,跟他脸上的皱纹一样四通八达,公交车都到家门口了。以前从上海辗转回来,总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换到现在,他每天都可以回家,年轻时谁不迷恋那温柔之乡。他不由得摸摸嘴嘿嘿笑了。
他觉得人老了,老伴刘珍的性情变了,不如年轻时通透。过年时,他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那副刻了他和李申名字的棋盘。当年参加区里棋赛,李申怕丢失特地刻下的名字。去年,兰儿也走了,儿女们整理她的遗物,发现了她仔细收藏的棋盘,就辗转打听,知道老步还健在,托人送来。刘珍为此心里别扭,可老步偏偏忘性大,今天恰巧又提起了李申。老步自言自语:这张老嘴真欠揍。
这时,邻居大林骑着一辆锃光瓦亮的环保垃圾车过来,看见老步亮着嗓喊:“叔,散步呐!”老步应声:“嗳!大林换新装备了?”“嗯,正好你也帮我宣传宣传,嘱咐大家垃圾一定要进行分类。看,这个黄色的桶放不可回收的垃圾,绿色的放可回收的垃圾,我在上面贴了纸!”大林拍了拍车上的垃圾桶说。老步上前仔细查看:“唷,大林不错,治理环境,必须靠大家,我去老年活动室帮你宣传。”
大林道声:“谢谢!”面露喜色哼着歌,继续前行。
二女儿的凤凰佳苑,离老步家不到五百米。穿过红绿灯,老步往最前面一幢楼的阳台上望,阳台上晾着衣服,家里有人,阿彩说得没错。
他按了门铃,半晌,八岁的小曾孙跶跶地跑来开门。软声软语喊了一声:“太姥爷!”拽着他去三楼的阳光房。这间用透明玻璃组建的阳光房内,春光肆意。好像打翻了他画画时用的调色盘,浓稠的绿色、耀眼的金黄、淡雅的粉白,让人目不暇接。刘珍脸上的皱纹在花丛中舒展,神情愉悦。她早忘了出门时的不快,拉着老步欣赏二女婿的盆景手艺。
羽状如云的文竹、盘根错节的榆树桩、枝展叶舒的金银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老步对二女婿竖起大拇指,然后,在暧阳下仔细欣赏。他说,改天要背上画画的工具,把它们画下来。
二女儿因参加社区排舞演出没回来。女婿留老俩口吃了饭,才让他们回去。
回家后,老步若有所思。退休以后,老步在老年大学学了工笔画,已经坚持二十年。他打开一组自己命名“流年”的画稿:葡萄架下的棋盘;烟雨朦胧的南北湖;苍翠莽莽的山林;一直延伸的林间道路;还有前不久画的小区校舍和医院。从整体看色彩明快,沉着,可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春风透过窗帘,撩拔着老伴额前的一缕白发。此刻,刘珍正在津津有味看着她喜欢的戏剧节目。他心里豁然开朗,满脸的皱纹笑成了花,原来画里少了主角欠了丰满。
一个月后,老步完成了“流年”的画稿。阳光房的全貌跃然纸上,迎春花丛中,蝴蝶展翅,中间的长椅上,一对白发老人相依而坐,阳光四射,宁静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