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二十年

算下来,我骗了自己二十年。

我对童年唯一的记忆就是无处可去,无话可说,渴望父母救我。六岁的我,离开父母住进我姨妈家里。寄人篱下的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活着,害怕做错做慢事带来的谩骂和毫无因由的嘲弄。幼小的我总是喜欢躲在角落里,暗暗地空间,最好能稍微看见书上的字。害怕与人有互动的我,总是沉浸在文字里,或者自己的幻想中。文字有趣,我就没有恐惧的感受了。幻想美好,我就可以忽略现实生活的斥责了。我就这样一边带着恐惧,一边逃避五官感受生活了五年。这样神奇的生活方式,我一直不自知。那些年唯一的想法是我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在这里生活了。我是个胆小的,我一点反抗都不懂。

直到现在我有能力独自生活,也想要去爱一个人,我才意识到,极度缺爱和逃避现实的性格几乎要毁掉我了。

生活极度无聊的姨妈一家人,会随便寻个由头来对我进行一番嘲弄,比如评论我用很可爱的发卡卡成中分的发型像汉奸头,至此我不敢在公众场合照镜子。姨妈家来了客人,客人总是会以我为话题讨论,姨妈会告诉客人我家里把我这个拖累放在自己家,给添了许多麻烦。我恐惧被所有人聚焦,我不知道地狱有多恐怖,我想,这种场景就是我的地狱了。

十五岁的我,终于被妈妈接走了。那种期盼已久的幸福感是我有意识和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妈妈说,给我报上户口了,我就可以考高中了。第二次幸福感来了,我终于不再是黑户了。那种庆幸的感觉让我无比满足,我觉得我好幸福,我爸妈对我可真好,买成箱的牛奶回家让我可以肆无忌惮的喝,我从来没有过毫无顾忌地吃想吃的东西。姐姐和弟弟告诉我,我们在家一直都这样啊,有啥好激动的。

二十六岁的我看着记忆中十五岁的我,觉得我的可怜,从未停止过。

姐姐和弟弟都在老家呆过,可是很快就被爸爸妈妈接走了。我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不接我走。妈妈自己倒是说过,老家的教育质量好。而十五岁因为户口问题不能考高中的我为了教育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

妈妈总是念叨着当年自己的英明,及时的给我把户口报上了,否则我就不能上学了。我也一直庆幸着终于有户口了啊。我也忽略着,我本来就有权利有户口的。我开玩笑的时候问过妈妈,是不是想要生个儿子,可我是个女儿,一开始不想要我的。妈妈说,没有,生你的时候疼怕了,不想生了但是又怀了你弟弟。这个解释已经够了,我满足了。我自己也把当年他们决定将我送人,礼物都收了却被对方又放弃收养我的事情给当成一个庆幸的事情,否则这个家里就没有我了。我也因为小姑说的一句“蕾蕾是个累赘”而开始讨厌她。我忽略了我本身就是自己家里的一个累赘这一事实。我从来不去想,为什么我没有户口,为什么妈妈说知道我在姨妈家不好过也不肯接我走。

现在我终于明白,如果我在学习上的潜能和姐姐弟弟一样,我应该到现在都没有户口,还在老家,已经嫁给一个农民,默默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日子了。学习成绩太好的我,值得让妈妈决定花上一笔钱给我报上户口,给我一个名分吧。而我身为第二个孩子,一开始就是多余的存在,直到看到了价值才被接回。

在今年之前的我,一直很爱的我的家,当然我自认为这个家也很爱我。我用自己的爱来麻痹自己偶尔现犯的小失落感。回到家里的我,自然开始跟着做农活。拔棉花杆的手被磨出了十个水泡,非常圆润可爱。到学校里,我非常害怕被同学看见,年少的我不懂为什么会因为这件事自卑。直到一个很喜欢的男孩子看见我的手说,你这么辛苦啊。羞愧失措的感觉到现在我都能记得。我也记得,妈妈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的手。现在工作的我,每周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总是会时不时提起,姐姐和弟弟还没给家里打电话,或者今天弟弟回来干活手上磨了一个水泡。原来,手上磨起水泡,妈妈是看得见的。

考上大学之后,爸妈决定带着一大家子回老家。也许是家里出了三个大学生的原因,亲戚们都对爸妈热络了起来。姨妈甚至让表哥亲自开车来接走了姐姐和弟弟。我问妈妈,他们干嘛去,妈妈言语模糊的说去庙会。啊,庙会我去过,可好玩了,很热闹。我没有细问,无聊至极的我独自蹲在太阳底下在地上画着玩。我用姨妈很少见姐姐和弟弟所以不带我去这个原因来麻痹自己那渐隐渐现的失落感。我忽略了如果妈妈在乎我的感受,是会为我争取机会的。

工作之后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给爸妈买礼物,让他们开心。工资太低,而我学会了使用信用卡,所以在一次疯狂的买衣服之后,我用了第二年一年的时间来还清信用卡欠款。我总是在爸妈开口之前给他们交电话费,总是在节日里打电话祝福他们或者伴随一份礼物。我是那么让他们省心的一个孩子,通情达理,完全不用为我忧心。爸妈总是告诉我,他们刚给几个星期没消息的姐姐打个电话。担心弟弟毕业之后工作和成家的事。偶尔我会想到,我从来没有接到过,爸妈主动打来的电话;他们经常跟我说,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上学、工作,这些事真的都是我自己看着办。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跟家人歇斯底里的吵闹,都是性格温好,好言好语地闲聊。现在的我终于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隔阂。我从来就没有走近过他们。我也明白了电视剧中,德妃挂心十四阿哥,始终不待见四阿哥的缘由了。孩子,始终是自己养大的亲。我迫不及待的买礼物,定时定点的电话,其实都是我在讨他们欢心,我渴望他们爱我,希望他们心里有我。我没有哭闹着要糖吃的经历,我也不会。曾经提心吊胆的生活,让我对任何人都无法肆无忌惮的说出我想要的。

我不会表达,也许是不敢表达。我从一出生就是被放弃的孩子。我渴望被爱,所以我使尽全力去爱别人。可是,爱这个东西,过度了,就没人稀罕了。

而今的我,终于明白,爱,是自己给自己的。就像成绩很差的我,在初二年级的突然开窍,一路领先,让我父母看到我的价值,对我进行了投资。我被所有人放弃了,想不到我自己没有放弃我自己。这个道理,我明白的有些晚了,不过也幸好我终于明白了。

被所有人放弃,并不可怕。残忍的是,我看清楚了,我过去有记忆的二十年之间,所有的幸福,都是我自己的自作多情。也许事实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可是,终究我所爱的一切都破碎了。那些自己以为是自己最坚固的后盾没有了,我也就一无所有了。我回不去那种对家爱的狂热的心了。

我不清楚以后的我会怎样。只是目前的我,失去了成家的念想,也不怕自己所爱的人离开。我一直都没有什么,还怕什么失去呢。余生如何,我没想过,也不想去想了。我有想做的事,以后的人生里,我慢慢做吧。我前半生塑造的性格,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我一一打磨,哪怕血肉模糊,我都不再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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