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传说中的鹿】
梁陆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深深地藏在心底,在心底一点一点蔓延,开出美丽的花来。
在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里有一个传说。传言在山上有一只鹿,是山里的守护神。但是性情暴戾,还喜欢吃人。还有一个更诱人的传说就是,得到鹿角的人就可以得到巨大的财富。
村里人以狩猎为生,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传说。村庄向来贫苦,虽然山上有不少洪水猛兽,还有吃人的鹿,但是依然有不少人做梦都想要得到那只鹿的鹿角。
而梁陆的秘密就是,她遇见了那只鹿。
那天因为父亲在外狩猎,迟迟没有回家,梁陆便瞒着母亲从屋里拿了把匕首上了山。
她学着父亲的模样,把匕首别在腰间,穿上短靴,走进清冷的月光中。
山上有不少凶猛的野兽,再加上现在天已经很晚了,山里根本看不清。所以防身是很有必要的。
梁陆自小就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学得个一招半式,但是从来没有实战过。但她还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努力。
从小屋后的一条小路出发,梁陆瞒着母亲上山了。
山里树太多,即使月光依旧皎洁明亮,但是在树荫的遮蔽下,也只剩得星星点点的亮光。
梁陆刚走了一段路,她就发现自己迷路了。夜晚的森林和白天完全是两个样!
她有些急,脚步越来越慌乱。她似乎能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响声中藏着野兽的低吼。即使是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也能让她心下一惊。
父亲……父亲……你到底在哪里?
在这样的恐惧之下,她只能念着父亲可以快点出现。只要有父亲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父亲是最厉害的。他还能独自一人打死一只狼呢。虽然那次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一想到这里,梁陆就有些心惊,父亲会不会是遇到危险了?所以才迟迟没有回家?
这样一个想法在梁陆的脑子里迅速膨胀,猛地炸裂。恐惧快速散去,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父亲,你等着,我来了,这次轮到我来保护你!
不知道走了多远,只是耳边蓦地传来的一声狼嚎震得她耳中一阵轰鸣。这么倒霉……居然遇上狼了。
梁陆将腰间的匕首拔出来,尽量保持镇定。警惕地看着四周——忽然瞥见灌木中那一双血红的眼睛。
她一点点后退,却不料踩上一块突起的石头,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对面的野狼,看准时机,一个飞起,从灌木中窜起,狠狠地朝梁陆扑来。
梁陆心都在颤抖,还是迅速地抬起手,匕首适时地抵在狼的口中。那尖利的牙齿离她只有一寸远。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狼喘气时嘴里发出的恶臭。
嘴上被控制着,狼抬起右爪狠狠地在梁陆的腹部划上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梁陆捂着流血不止的腹部,忍着剧痛,一脚把狼踹开。
看来今晚将迎来她的第一战了。她没有想到的是,对象居然是最凶恶的狼。
梁家一代单传,到了她居然生了个女孩。而父亲却不因她是女孩而对她懈怠。反而更加严厉地训练她。
“你是女孩,生来就比男孩要少一分气力。只有更加努力地训练,在我不行了的时候,你才能独当一面!”
村里人代代都是以狩猎为生。即使到了她这一代,也不能例外!
就是父亲这样的严厉,才练就了如今的梁陆。
而此时的她皱紧了眉头,眸光凛冽地看着眼前低吼的狼。父亲教导过她,面对狼,攻击不过,防护为主。
狼一蹬腿,狠狠地朝她袭来,她站在原地,做好防护的准备。
谁知,背后传来一声狼嚎,一只利爪狠狠地在后背划上一道长而深的伤口。
梁陆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对上另一双血红的眼睛。
开什么玩笑?两只狼?
正在她分神的时候,两只狼前后夹击。她无处可逃。只有闭上眼,等待那尖利的牙齿啃噬自己的血肉。
她闭眼等了两秒,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在那一刻时间静止了一般。她等待着,却只听到两只狼慌乱逃窜的脚步声。
她一睁开眼,就愣住了。
在这窒息的黑暗中,有一抹淡淡的微光,闪烁着温暖的鹅黄色。
微光之中,是一只鹿。
通体雪白,额间有美丽的花纹,像一座山,又像一条川。最美丽的是它的鹿角,开满了细小的花朵,各种颜色,看起来格外美好。
“你……是传说中的那只鹿吗?”梁陆愣了好久才犹豫着开口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但是世人都言鹿本性暴戾,但是它却如此温柔。梁陆也有些怀疑。
鹿的眼睛清澈得像晨间叶上的露水,透亮而清明。直直地看下去,竟有种温暖人心的力量。
鹿看着她,又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似乎在示意她跟上去。它行走之处,都有细小的花朵绽放,发出微弱的光。
梁陆来不及多想,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跟在后面,血汩汩地流出,行走之处,是一片血路。
【二 • 父亲】
不知走了有多远,梁陆只感觉自己的力气正一点点的流失。眼前鹿的影子也渐渐模糊起来。伤口传来的剧痛啃噬着她最后一根神经。
她感觉再这样走下去,她真的要死在这深山里了。或许是她会错了意。她竟以为鹿会带她找到父亲。
父亲没有找到,到了一片湖泊之后,鹿停了脚步。它转头望向身后的摇晃着快要倒下的梁陆,微微仰头,好似给了她一个微笑。继而往前,走进了那片湖泊。
当它一走进,笼罩在它周身的光一点点在深蓝的湖泊中蔓延。很快湖水变得清澈而透亮,还闪着微弱的鹅黄色光芒。
鹿站在湖泊中心,看着梁陆,发出呦呦的轻叫声。似乎在示意梁陆也随它一起。
梁陆伤口处的剧痛让她犹豫了。湖水无疑会给她的伤口带来更深重的痛苦。但是她转念一想,死在山里和死在湖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
梁陆艰难地挪动脚步,一只脚踏进去,却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刺骨,反而带着阵阵暖意。那样的温暖让她感到留恋。
她任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湖水中。好像心也变暖了一样。更令她惊奇的是,好像伤口的痛也在一点点缓解。
梁陆留恋着在这黑暗中拥抱着她的温暖,闭上眼竟慢慢有了睡意。
“陆陆……陆陆……”
好像有人在叫她。她这一觉睡得特别好,还做了一个特别香甜的梦。她不想醒来。
然而那呼唤她的声音越发慌乱而迫切,她不由得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了眼前的父亲。
父亲的眼里没有了往常的严厉,取而代之的是急切和慌乱。见梁陆醒了,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眼中的严厉又回来了,“你怎么这样不让人省心!”话虽是责怪,却带着满满的担忧。
父亲,怕是找了她一晚吧。
回去的路上,梁陆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很是惊喜,她道:“父亲,我昨晚梦见我遇到了……”话还没说完,她忽然瞥见自己胸前破裂的衣裳,没有血迹。但是衣裳怎会无缘无故地破了?
“遇到什么?”
“哦……没什么……”
梁陆的心间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翻涌,那些景象一一浮现眼前。那么真实,还有心间残留的那一丝余温,也是那么真实。
她知道,她是真的遇到了那只鹿。那不是梦。却比梦还要美。
【三 • 鹿角】
梁陆后来有去山上找过那只鹿,她一直往山里走,走到最深处,看见了那片湖泊。
她伸手去掬了一捧水,湖水冰冷刺骨。全然没有了记忆中的暖意。也没有了那只鹿。
她是确信她见过那只鹿的,但是,这么大个山,却好像没有一处有它曾存在过的痕迹。她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因为她不想让别人发现它。村里每个人都渴望着那对会开花的鹿角。它的处境很危险。
梁陆向父亲请愿,她觉得是时候让她为他分担责任了。这个家不可能永远只靠父亲一个人。她觉得她有足够的能力撑起这个家了。
父亲一开始不愿意,但是拗不过她,只得放任她去了。
“但是你现在经验不够,你就站在我身后,我可以保护你。”父亲正色道。
梁陆一脸坚定,“父亲,我想一个人上山。”
父亲知道梁陆的脾气,说一不二。他也拿她没法,只是警告她一定要小心。虽然她在山里呆了一晚没有事,但是不代表她就有足够强大能独当一面了。她,终究只是他的小女儿。他爱她,却不能护她一辈子。
梁陆其实是个心软的人,她不是很愿意伤害那些动物,但这是她的使命。他们家代代都是以此为生。
梁陆一连几天都没有带任何猎物回来,她有些不敢面对父亲审视的目光,只有窝在母亲怀里撒娇说自己还不习惯。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又遇见了那只鹿。
那时她坐在树下乘凉,怀里抱着一只温润可爱的兔子。她一边温柔地捋着兔子的毛,一边发着呆。
她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家里需要她,她必须要捕猎,才能维持家里基本的生活。现在是父亲还在,要是……
她低头叹了口气,这么可爱的兔子,她怎么下得了手。
就是在这时,她感觉阳光在那一刹那有些耀眼,她微眯了下眼睛。一睁眼,就瞥见了在水边低头喝水的鹿。鹿角的花好像开得更美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鹿转头看向她,眸中目光流转,像是波澜不惊的海面。静静地看着她。
“上次……”梁陆有些局促,“谢谢你。”
鹿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人似的,转身朝前走。带起一阵浓郁的花香。
梁陆走在身后,看着鹿脚下绽放的花朵。想着鹿哪里像世人说的那般暴戾,它是如此温柔。
“我叫陆陆,不过不是你的那个鹿,我是陆地的陆。因为我妈妈姓陆,所以我才叫梁陆。虽然叫出来都是一样的,但是没有你的那个鹿看起来那么美好……”
梁陆和鹿坐在那片湖泊旁。鹿望着她,目光平静又美好。好像听得懂她的滔滔不绝。
一直到很晚,梁陆对它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鹿并没有回应她,却好似真的认真听了。
那天晚上梁陆抱了一只兔子回家,她在路上想着怎样和父亲说她想养它才能将父亲的愤怒减到最小。
但是回到家,她发现父亲并没有回来。外面已经开始狂风大作,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说来也奇怪,刚刚她回来路上还见着天气很好。
但是她来不及多想了,这样的天气父亲如果还在山上……凶多吉少!
她猛地掉头朝外冲,却撞到了急急忙忙回来的父亲。
父亲怀里抱着用他的粗布外套包裹着的东西,他神情慌乱,只是对母亲和梁陆说:“快!快走!”
“走去哪儿?”母亲从房里出来有些疑惑。
梁陆觉得事情不对,她有些紧张地问父亲,“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陆陆,你不要管。”父亲腾出手来握住梁陆的右手,“以后,父亲带你过好日子。这么些年委屈你了。”
梁陆狠狠地甩开父亲的手,她的直觉告诉她,父亲怀里的东西是……不,不会的!她走的时候它还好好的。一定是她想错了,一定是!
梁陆努力压抑住心里翻涌的恐慌,颤抖着问父亲,“你怀里抱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望着父亲,她多希望父亲说出那句她想听到的话,可是父亲只是紧皱着眉头,低头不语。
梁陆发了疯似的把东西抢过来,一打开,她就愣住了。那的确是鹿角没错,但是不再是那个会开花的鹿角了。它周围散落着枯萎的花朵,看起来干瘪而鲜血淋漓。刺痛了梁陆的眼睛。
她倒退一步,鹿角险些从手中滑落。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明白父亲这几年的辛劳,只是想让他们一家过上好日子,他没有错。但是鹿就有错了吗?它做错了什么要被我们残忍地屠杀?就为了满足我们虚荣的贪欲吗?人心,有时候真的很恐怖。
梁陆紧紧地握着鹿角,毅然地走出门。
看着满天的乌云和席卷大地的狂风,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鹿满心的恨意。
“陆陆,你要去哪儿?”父亲问。
“去弥补你犯下的过错!”梁陆头也不回。
父亲拦住她,她以为父亲要阻止她,她满含怒意地看着他。
“那里现在很危险,你放下,和母亲走,让父亲去好吗?”父亲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和她说过话,近乎恳求。
梁陆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要的不是锦衣玉食,我要的只是我们一家三口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啊!”
父亲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年纪大了眼角有了几条深陷的皱纹,他暗自抹泪,“陆陆,父亲和你一起去。”
“你们怎么可以丢下我。”母亲浅浅笑着。
三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簌簌作响的森林里。
【四 • 赎罪】
直觉告诉梁陆,鹿就在那里。
她手中握着鹿角,仿佛有千万斤重。
那片湖泊旁,鹿的确在那儿,但是却不是她印象中的鹿了。眼前的鹿变成了一只可怖的怪物。
它身上的雪白变成特别刺眼,周身都散发着血红的光,它的角只剩下一边,被暗绿色的藤蔓缠绕着。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向天发出绝望的呦呦的叫声。
都说鹿本性暴戾,但若不是人对它残忍的屠杀,它会变成这样吗?它原本是那么温柔,它从来没有想过伤害谁,甚至还救了素昧平生的我,但是为什么我们总是要想着伤害它!
眼见那个砍掉自己鹿角的人出现了,鹿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疯狂地跑了过来。
速度之快,带起一阵风。
鹿停在梁陆面前,眼里的愤怒像火焰一般燃烧着。对着她狂吼,嘴里呼出一阵风,带着阵阵血腥味。
父亲把梁陆推向身后,用略显苍老的身躯护住母女俩。
“鹿角是我趁你熟睡的时候砍下来的,和我的妻子女儿没有关系。作为惩罚,你可以吃了我,但是要放过她们!”
父亲坚定得像是在说一个伟大的誓言。梁陆却觉得心里刀割般的痛。
这时候,鹿的眼里只有愤怒和仇恨,它一口咬住父亲的右臂。梁陆眼睛都红了,她跪在地上,眼泪不止,“求你,放过我的父母!求你,不要伤害他们!”
“他们……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梁陆高高地举起那只鹿角。
鹿停了下来,风似乎也停了。它的目光平静下来,叼起自己鹿角,转身离开了。
那个雪白的影子,慢慢地就消失在了森林里。
父亲的右手没办法再动了,他不能去狩猎,也不愿再去狩猎了。他说,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一味杀生,终会有报应的。
梁陆带着父母搬离了那个小村庄,在另一个村落定居了。种了几亩地的桃树,一家人也过得其乐融融。
梁陆后来想起来。虽然父亲的手没办法再动了,但是那只鹿还是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伤害谁的,只是它的东西被偷了,它愤怒,只要拿回它的东西,它就一点不怨谁。
现在,它的鹿角,应该还是开满了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