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黑色的轿车飞驰在宽阔的车道上,轮胎带起的雨水痕迹形如两条银蛇紧随左右。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轿车后座上,宽敞舒适的真皮座椅让他稍许感到放松,他扭头看了一眼座椅中间设置的雪茄盒,指尖落在其中一根雪茄上,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又缩了回来。车内幽微的光线将他的侧脸投映在紧闭的车窗上,伴随着车外忽而闪灭的电光,那张似若狂喜的脸间或闪现。
轿车驶过又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如同潜行的泥鳅从鲜红的指示灯下滑过,一道利剑般的闪电猛地撕裂雨幕,极低地落在轿车后方的道路上,中年男人不觉一惊,连忙回头看去。他的内心极度不安,一想到还有几小时将要迎来全新的人生,心脏便狂跳不已,只是偏偏赶上这样的鬼天气让他颇有些不自在。
几公里外,一辆商务车缓缓驶进雨幕,车内播放着唯一一首单曲,邦尼•泰勒极尽嘶哑的嗓音唱着那首Hold Out For A Hero,一双带着皮手套的手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方向盘,雨刮器将如瀑般的雨水一遍遍刮去,男人的视线始终落在前方的路口。歌曲在循环播放了十二遍后再次进入间奏,男人一脚油门将商务车送上了主干道,车身正好横亘在路口处。他随即下车打开商务车侧门,坐在后排座椅上,两条腿随意地搭在车门外,任由风雨裹挟着吹来。
他扭头看了一眼中控台上显示的时间,数字跳动着来到2:35,同一时刻,歌曲尾声的鼓点渐渐低落下去,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突兀入耳,两道雪亮的灯光近距离的照在男人身上。他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物件,在强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伴随着两声清脆的枪响,轿车后门猛然弹开,中年男人惊慌地朝反方向跑去,他的高档皮鞋好几次在湿润的路面上打滑。他刚刚跑出几步,手机便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慌乱中摔在地上,他稍稍顿步瞥了一眼来电者的信息,顿时怔住了,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成冰渣。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轿车尾灯的光线映照在他惨白的脸上,满是猩红。
持枪男人不紧不慢地起身,从脚边拿起一柄黑伞,撑开来,一脚踏上轿车的引擎盖,踩着车顶走到中年男人身旁。他以一种极度冷漠的眼神俯视着对方,雨幕自伞缘垂落下来,如同一面屏障隔在两人之间。中年男人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他双眼死死盯着对方的脸,试图记住那对深陷在眉骨下方的眼睛。他开始在心里细数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的名字,但当他触及那个名字时,内心再也无法平复。他仰面朝着持枪男人极尽全力地嘶吼,对方微微扯动嘴角,对着眉心扣动了扳机。
“I need a hero ,I'm holding out for a hero 'til the end of the night,he's gotta be strong and he's gotta be fast,and gotta be fresh from the fight...”
风雨中隐约传来邦尼•泰勒嘶哑而激昂的嗓音,持枪男人不由得跟着哼出声来。他一面将手枪收到风衣后摆里,一面踩着中年男人的身体走下车顶,手中的黑伞微微颤动,抖落大片冰冷的雨滴。
他缓步走回商务车里,将后车门大力地关上,同时将黑伞放回原位,冒雨坐回驾驶室里。离合轻启,前灯闪烁几下,商务车缓缓滑入了漆黑的雨幕,男人扭动中控台的旋钮,车内乐声骤然拔高,将车外的惊雷完全掩盖。
繁华的街道上,稠密的人流交织出纵横的线条,人行道一侧的玻璃橱窗后面,一男一女对坐在一张餐桌。服务生将最后一份甜点递送到桌上,恭敬地接过男人递来的小费后退步离去。
男人看起来四十来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深色的大衣搭在身后的椅背上。他背脊挺直,双手有力地切割着餐盘里的牛排,刚硬的腮线随着咀嚼而一再浮现,淡棕色的眼睛不时瞥一下对桌,大多数时候他的目光都停留在餐盘里。对桌的女孩不过十六岁左右,一件米色的风衣紧紧裹在身上,一卷金色的头发垂在耳边,每次她低头啜饮红茶时,那一小绺鬈发便跃动着,仿佛一只欢愉的精灵。
“罗杰,昨晚你是不是又出去了?”女孩抬起头来看着男人,淡蓝色的瞳孔里透出些微愤恨。
男人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切着牛排,嘴里应付道:“说过多少次了,要叫我昂德叔叔。另外,我在晚上外出这种事轮不到你来管,别忘了我才是你的监护人。”
女孩顿时委顿下来,原本高昂的下颌也深深垂下。她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平静如湖的茶水表面映射出一张满是沮丧的脸。面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了,他总是喜欢用这样的口气说着命令似的话,但她每次想到自己和他之间微妙的关系,又会陷入泥潭般难以自拔。
“行了,别不高兴了,周末我带你去游乐园,我也正好休息一下。”男人将刀叉放好,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巾,在空中抖开后反向折叠起来,仔细地擦净嘴唇,随即又递给女孩一张纸巾,“想要做个淑女的话就把嘴角的提拉米苏擦干净。”
女孩猛地一惊,抬起头来,慌忙接过纸巾,紧紧遮住已经绯红的脸庞。
男人起身披上大衣,顺势掏出一张钞票压在餐盘下,一面整理着衣领,一面环顾四周,在不经意间将周围情况尽收眼底。邻桌是一对老夫妻在亲密地用餐,相隔两张餐桌之外站着一位小提琴手,年迈的富豪正举杯和对桌的年轻女人对饮,更远处是忙碌的服务生,餐盘在他手中被平稳地托举起来。
似乎有一只老鼠想要坏事……男人暗自思忖着,同时瞥了一眼整装完毕的女孩,移步向外面走去。
“安娜,到车站等我,我马上就到。”男人一面加快脚步,一面回头嘱咐道,没等女孩反应过来,他已经消失在人海中。
“每次都是这样……”安娜•劳瑞恩嘟嚷一句,抬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缓缓前行。
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焦急地张望着。就在几分钟前,他丢失了好不容易跟踪到的目标,现在他只有相机里寥寥几张照片,而这对于拿到高额赏金是远远不够的。一想到以这样的情况回去将要面临的结果,他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盖住了头顶的光线,他猛地抬起头来,却被对方一手抵住脑门,整个人不由得倾倒后去。他恼怒万分正欲发作,才发现面前正站着跟踪目标,而他手中拿着的相机还显示着目标照片。
昂德低眼瞥了一下相机,顺手夺了过来,目光游蛇般扫过相机屏幕又回到原处,偷拍的男人刚刚收回自己的目光,便和对方撞个正着,顿时觉得有一柄冰冷的利剑直插胸口。
“是谁派你来的?”昂德盯着对方的眼睛,淡棕色的眼底泛起一片冷光。
男人显然被昂德的气势完全镇住了,颤抖的手还保持着拿相机的姿势,目光在空气中四处游离。
昂德眼看很难从这人口中问出些东西,转而抽出相机的内存卡,在指间捏成一堆碎片。他将相机塞进对方的手里,转身望向阳光明媚的街道,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卷烟,正准备往嘴里送时,又恍然惊觉,转身走回偷拍者的面前。
偷拍者仍旧拘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对昂德的再次折返感到一阵惊悸。昂德微微扯动嘴角,眼前这人的模样着实滑稽可笑,却让他想起过往的许多人也是这般模样。他将卷烟塞进对方的嘴里,又从兜里摸出打火机,以一个极其熟练而潇洒的动作将卷烟点燃,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告诉那些家伙,罗杰•昂德伍德的卷烟是什么味道。”昂德一面走向街道,一面高声说道,斜长的背影如若深渊。
夜,位于市郊的一栋三层小楼静默的伫立在星空下,斑驳的树影仿佛一层纱帐将小楼四面合围,而距离最近的一条公路也在几百米外,一般人驾车路过很难注意到其存在。
此时,仅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从小楼的顶层房间透出,靠近窗边的位置,昂德伍德的剪影如同一尊硬朗的大理石雕像。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刚过午夜十二点,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但他丝毫感觉不到困意。他起身推开窗户,夜晚的冷空气忽的涌入,带有某种隐秘而危险的气息,令人不觉振奋。
面前的实木长桌上放着一份个人档案,昂德刚刚花了接近一小时的时间阅读完毕,同时在脑海中形成了一套完美的方案。又会是一次万无一失的行动。但昂德对于这种十足的自信已经有些厌倦,每次暗杀行动都像拂去一粒尘土般简单,若不是考虑到最终的委托,他早该退离眼下的纷争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昂德回身将桌上的档案翻覆过来,继续靠在窗边凝目夜空。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这个年轻的生命早已成为他余生的羁绊,以至于人生轨迹都为之改变。
“这么晚了还不睡……”昂德似问非问地说,脸上不自觉地显出冷硬的线条。
安娜轻步走到昂德身旁,两人并肩靠在窗边。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轻薄的连衣裙,姣好的曲线在灯光照射下隐现,在这位称职的监护人照顾下,她身体的成长完全不是问题。而关键在于她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昂德叔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安娜轻声说。
只有在极其正式的情况下,她才会这样称呼昂德。昂德自然察觉到这一点,扭头看着安娜,脸上的神情稍许缓和了些。
“问吧,只要不涉及我的隐私。”昂德语气中透着十足的家长威严。
“如果说,有人危及到我的生命,昂德叔叔你会……”安娜明显哽住了,“杀死对方么?”其实这个问题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太了解身边这个男人了,表面上时刻保持着从容不惊,而内心也一直潜伏着一头会咬人的野兽。
昂德忽然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这时他才明白她早已不是印象中那般不成熟,准确地说,是他这才肯相信一切事实的真相早已被她所知,而他却一直自欺欺人般麻痹自己。
恍惚间,昂德猛然溯回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那是他第一次和安娜见面,那时她的的确确是一个充满稚气的女孩。透过窗外漆黑的夜幕,他看到两个男人在雨夜中奔逃,身后是成队的持刀暴徒,铮亮的刀刃反射着一张张恶鬼般狰狞的面孔。
“罗杰,这次我们恐怕真的得见鬼去了。”有着淡蓝色瞳孔的男人咧嘴笑道,雨水顺着头顶浇落,在脸上划出错乱的线条。
昂德回头狠狠啐了一口,咬咬牙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么?我要用枪给那些混蛋点烟,然后问他们罗杰•昂德伍德的烟是什么味道。”
另一个男人顿时哑然失笑,他一向佩服罗杰这种任何时候都能保有的幽默感。
“就在前面,跟我来。”他一猫腰窜进路边的一条小巷,昂德紧随其后。
两人靠坐在墙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却使人感到愈发炽热。昂德探头往外望了一眼,回头从裤兜里摸出一盒卷烟,利落地抽出一根来自己点上,青烟袅袅直上。另一个男人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怎么了?”昂德注意到同伴不自然的表现。
对方看着他,淡蓝色的眼底泛起微弱的光:“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就当这是我交给你的一份委托,就跟我们往常执行任务一样。”
昂德微微点头,使劲咂了一口烟卷。
“我一直都没告诉你,其实我有一个女儿,她母亲在当年难产死去了,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她。现在,”男人低头叹了一口气,“我想我是没有机会继续照顾她了,那帮家伙是不会放过我的……”
昂德猛地抓住对方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别急着放弃,等我们把他们全部干掉,再去找那帮家伙算账。我们会没事的,你女儿还需要你。”
男人摇摇头,脸上带着苦笑:“罗杰,这次和以前不一样,现在连神也不肯放过我了。眼下唯一的办法是我去引开他们,由你带着我女儿逃走,如果我没能活着回来,那么……”
“小心,罗杰!”男人突然大喊,腾身踢开巷口的一个黑影,一道寒光在空中划着残弧。
昂德猛然回头,侧头躲开一把长刀,同时矮身一拳击中对方小腹。他一面将同伴往后面推去,一面掀翻道旁的一个垃圾箱,两人转身飞奔而去,更多的长刀从身后追击而来。
两人一路跑出小巷,路边停着一辆蓝色的轿车,在雨幕中如同一座孤岛。另一个男人将昂德推向驾驶室,昂德一手拉开车门,却发现车内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四目相对的刹那,昂德只觉得被一支炽亮的火把刺痛了眼睛,女孩眼中透出水晶般的澄澈,昂德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眼睛,大多数时候见到的都是凶兽般眼睛,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罗杰。”男人的大喊将昂德猛地惊醒。
这时,雨幕中突然刺出一柄刀锋,刃口将雨幕猛然撕裂,而后切入男人的胸膛。昂德顿时怔住了,旋即从车内摸出一把手枪,朝着巷口一通乱射。夜色中骤然腾起灼目的火光,声声枪响俨如雷音,一把把长刀接连倒退。
昂德趁势绕到同伴身边,想要将他扶上车。对方却一手推开他,身体死死护住车身,仅有一道车窗之隔便是他的女儿。那一刻昂德终于明白了,同伴并不是真的不能逃脱,而是他的女儿需要一个撤离的掩护,以及未来长久安全的保护伞。
“昂德叔叔?”耳边的呼唤将昂德猛地拉回现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安娜已经看了许久。
“抱歉,我忽然想到些事情。”昂德扭头望向窗外,顺手将额发撩向脑后。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安娜有些沮丧地转向窗外,看着夜色中隐现的树影。
昂德沉默片刻,微微扯动嘴角,轻声说:“当然。”
一到周末,整座城市仿佛都沉浸在一种如释重负的氛围中,各处街道都被如织的人流填满。昂德紧紧抓着安娜的手,自己凭着高大的身躯越过人群望去,好似一只误入鸡舍的鸵鸟。
事实上,自昂德记事那天起,他便很少有机会到游乐园这样的地方来,一方面是家庭原因,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委实不喜欢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甚至颇为可笑的是,作为一名职业杀手还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按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样才能更快且更干脆地解决掉目标”。安娜也曾不止一次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昂德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在小女孩面前潇洒地走掉。
“罗杰,我想去坐摩天轮。”安娜忽然扯了扯昂德的手,她拼命地踮起脚才能勉强看见那个巨大的圆环。
昂德皱了皱眉,低头说:“我们能不能换个项目,那里排队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有,要叫我昂德叔叔。”
安娜顿时不作声了,极力想从昂德的大手中挣脱。
昂德抬眼望天,轻叹一口气:“好吧,我去排队。看见那边的座椅了么?去那里等我,别走开。”
安娜瞬间恢复了少女独有的活力,从人缝中钻过跑向指定地点。昂德远远地望了一眼,暗自摇头苦笑,担当别人监护人这种事可比杀人麻烦多了。
片刻后,昂德高举双手从人群中往外奋力挣扎,两张票被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拿着珍宝般害怕被人抢走。原本整洁挺阔的西装外套像是缠在身上的布毯,一头梳得整齐有形的头发已是凌乱不堪,昂德一面低声咒骂一面回头看去,不知哪个没礼貌的小子又一脚踩脏了他的皮鞋。
安娜坐在椅子上,看着昂德从人群中钻出来,顿时忍俊不禁,这位“昂德叔叔”此时的模样和一个快要迟到的上班族没有两样。昂德站在人群外,隔着偶尔闪过的人流看去,时隔多年,他再次看见安娜脸上焕发出这样自然的笑容,那对宝蓝色眼睛让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但仅仅是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如刀斩般断线。
一辆商务车急停在人群外,旋即飞驰而去,而刚刚安娜所在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昂德顿时一惊,本能地开始奔跑,手中的两张票被随手塞进裤兜,在商务车消失在视线中的前一刻,他记下了车牌号。
昂德迅速转入游乐园外的地下车库,摁下电子钥匙,委身钻进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轿车立即发动,引擎如野兽般咆哮起来,轮胎以极强的抓地力摩擦着地面。这辆车是昂德执行特殊委托时才会使用的,但今天却鬼使神差地载着安娜来游乐园。
轿车快速拐进主道,斜插进川流的车列中,昂德紧张地转动着方向盘,和一辆辆车几乎擦过。他盯了一眼仪表盘,轿车的速度不断攀升,四周接连响起刺耳的喇叭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减慢了车速,后方的车险些撞上。昂德定定地看着前方,猛地扭头看向中控台,打开导航系统,上面显示出一幅缩略地图和两个不同的标志。他这时才想起自己之前在安娜身上装了一个定位仪,为的就是防止这种突发情况。
“我这是怎么了……”昂德一面调转车头,一面沉吟道。
恍然间,他意识到这个女孩的重要性似乎超出了被监护人这样简单,倒更像是一种血水相融的亲密关系。很多年以前,昂德也曾有过这种想要用生命去守护的想法,只是后来那个被守护的人最终离开了,连带着那个豁达爽朗的昂德一并离开了。
地图上,跳动红点还在高速移动,昂德进一步踩下油门,轿车加速冲过亮起红灯路口,闪电般截断过往车辆的路。车外渐渐飘起细雨,落在透明的玻璃上如同细纱,昂德打开雨刮器和雾灯,仍旧没有放慢车速。轿车此刻正从商务车的侧方飞速前进,正如一支羽箭破空而去,他企图从侧方将对方拦截下来。
前方的车流忽然密集起来,昂德却根本顾不上这些,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突,银灰色轿车如同一条执拗的鲶鱼在车列中左拐右撞,一路上车辆横七竖八的停在道路上。他死死盯着前方,偶尔瞥一眼中控台,那个跳动的红点近乎嵌进脑袋,如同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将整个躯体都完全激活。
他不再去想自己刚刚闯过了几个红灯,顶开了几辆豪车,身后跟着的一队警车也很快被甩在迷蒙的雨幕中。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入他的大脑,昂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他一路驾车飞驰,追兵仿似鬼影,副座上安静地坐着一个小女孩,而那个男人或许早已倒在积水中……可现在身旁的小女孩不在了,于是他便成了荒原上的孤狼,要将那些夺走挚爱的人全都撕碎!
不远处,隔着雨幕,昂德瞪大双眼望去,那辆商务车正驶上高架桥,四周没有别的车辆,安娜所在的地方仿佛一座孤岛。昂德忽然间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他猛转方向盘,轿车擦着隔离桩拐进一处下行车道,雨幕顿时断绝在车后。
昂德抬眼看了一下头顶的日光灯,光线在高速下接连闪现,映着他的脸时而惨白。他微微调整好方向,心里默念着,深深吸了一口车内浑浊的空气,眼前逐渐显现出漆黑而冰冷的雨幕……
伴随着一声轰然震响,银灰色轿车从侧方狠狠撞上一辆商务车,商务车顿时沿着湿滑的路面侧行出去,几十米后撞停在路边的护栏上;银灰色轿车则在撞击中彻底失去平衡,在道路上回旋几周侧翻过去,抵在道路另一侧的护栏边。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见沙沙的雨声,以及几声手枪上膛的声响。昂德甩了甩头,迅速从碰撞中恢复过来,一脚踹开前挡风玻璃,弓身走出轿车残骸。刚一抬头,他便感觉到了额间被硬物顶着,眼前立着几双黑色长裤。
“好久不见,罗杰。”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昂德嗤笑着说:“说过多少次了,要叫我昂德。”
对方一手抓住昂德的头发,将他的头扬起来,雨水淋在脸上,昂德蔑视着那张熟悉的脸,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你还活着啊,老家伙。”昂德桀骜地说。
他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人正是多年前追杀他和安娜父亲的团伙头目,原本是他所受委托中的暗杀目标,可惜一时失手反倒被对方咬了一口。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逃离对方的魔掌,却没想到一直都在对方的严密监控中。
“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孩没在车里?”眼前的中年男人逼问道。
昂德轻笑一声:“你什么时候信任过别人?哪怕是抓来的人质,也要好好搜验一番。那个定位仪和你派出的那辆车一样,只是一个饵。”
中年男人微微眯起眼睛,隐隐射出逼人的锋芒。他猛地一拳打在昂德腹部,昂德顺势滑到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你知道么,罗杰?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原本我都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直到前不久你暗杀了那个富商,终于让我抓住了尾巴。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你太过自负。”中年男人接过身旁手下递来的手枪,指向昂德。
昂德缓缓起身,淋湿的头发贴在额间,隐约遮住那对淡棕色的眼睛。他的目光越过枪口,直视持枪的男人,在周围还有五名同样持枪的男人,却始终不见安娜的踪影。
“安娜……在哪里?”昂德的语气中透着十足的冷酷和威严。
中年男人仰面大笑道:“自己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有时间关心别人死活,真是可笑至……”他忽然笑不出来了,眼前隔着几步远的男人似乎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哀兵必胜,他也是懂得这样的道理的。
“混蛋,见鬼去吧!”中年男人狠一咬牙,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枪响的瞬间,雨幕被猛然撕裂了,昂德原本岿然的身躯忽的闪动,迎着子弹射出的方向而去。他像是一条发疯的野狗一样,奋力地扑向前方,他再也不想看见那个雨夜在眼前重现,不想再一次失去守护的目标。
几乎同时,周围反应过来的手下纷纷举枪射击,昂德自腰后拔出双枪,交叉连射,硝烟在身旁悠然升起,很快逸散在雨幕中。一枚枚子弹穿透雨幕,准确地命中从四面发动袭击的持枪男人,这些人子弹尚且留在枪膛里,已经仰面倒在地上。
接连枪响之后,昂德忽然停住了。他凶狠地瞪视着对方,却不能再前进分毫,分布全身各处的弹孔开始汩汩地渗出鲜血。中年男人稍许松了一口气,略带喜悦地看着昂德,那是只有暴君身上才带有的喜悦,杀戮的喜悦。
“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么?你和那个混蛋毁了我的生意,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现在我就算把弹匣打空也不能解恨。”中年男人狠狠咬着槽牙,带起一股常人无法比拟的盛气。
昂德虚弱地微闭双眼,持枪的双手疲软地下垂。他沉重地喘息着,隔着那道厚重的雨幕看去,一时间仿佛有魔王在审判他的灵魂。
“能让我……最后……再抽根烟么?”昂德用尽力气才把话说清楚,同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袋。
中年男人一时愣住了。他知道昂德的习惯,总是喜欢随身带着卷烟,当年暗杀他的时候还留下过一杆卷烟。看着昂德此时虚弱地样子,他稍微放松了警惕,伸手探向昂德的衣袋,在里面仔细摸索,同时一手拿枪抵在昂德的额间。
蓦地,中年男人脸色变得惨白,他猛地抬头看向昂德,昂德正一脸诡笑地看着他:“抱歉,我戒烟很久了。”
昂德双枪抵在中年男人胸口,扣动了扳机,对方也立即开枪,枪口却随着身体后仰错失目标。昂德伸手摸向衣袋,从里面掏出一枚黄铜子弹,雨水打落在弹壳上,溅起晶莹的水花。他握紧手,将子弹紧紧攥住,拖着受伤的身体蹒跚前行。
不远处停着另一辆商务车,昂德走过去拉开车门,安娜顿时扭头看来,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那一刻,昂德只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雨夜,和安娜初始的那一刹那,只是这一次终于彻底脱离了危险。
安娜从车内站起来,搂住昂德的脖子,开始轻声啜泣。昂德愣了一瞬,吃力地抬起手拍着安娜单薄的背,耳边温热的气息让他感到一丝安慰。
“来,安娜,帮我把那把黑伞递给我。”昂德领着安娜来到轿车边,撬开了变形的后车门。
安娜弯下腰从门缝边抽出一把大号的黑伞,转身递到昂德手中。昂德握着伞柄微微一笑,摁下按钮撑开伞面,牵起安娜细软的手,往雨幕深处走去。
“I need a hero ,I'm holding out for a hero 'til the end of the night,he's gotta be strong and he's gotta be fast,and gotta be fresh from the fight...”
风雨中,昂德低声吟唱着,身旁的安娜不解其意,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小步走着。昂德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摩天轮票,塞到安娜手中。
“罗杰,你这次可别再爽约了。”
“说过多少次了,要叫我昂德叔叔。”
“你先答应我,下次一定要陪我去坐摩天轮。”
“当然,谁叫我是你昂德叔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