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天慢长难“挨”,体虚的老人多过一天命就大一天,随着严冬温度的进一步降低,和我家共堂屋的年事已高的五爷爷终因阎王的“招见”而寿终正寝。家人在慌乱之余,急忙对天放响了三声一早准备好的三眼铳,告之附近方圆几公里的生灵和土地山神,我的五爷爷仙逝了。
人命关天,这是天大的事,需要立即派人去通知远方的或深山里的亲戚——予以“报丧”,附近的亲人通过三眼铳响声的远近、方位加路过的行人的“马路消息”,也基本都能得到噩耗。五阿婆和她的媳妇等一群家人与在奔丧途中的各路姊妹、及其女儿、外孙女等的哭声,和年事已高,由后辈人抬着的老一辈姑阿婆从骄子上传出的哭泣声联成一片,传播很广,令附近在场的各人都流下眼泪。
生产队上马上成立了“治丧委员会”,一批会员需办各种事务:有人占卦,问菩萨关于五爷爷下葬的最佳日期和时辰,接着写讣告送达到各亲朋好友家,只要有血缘关系的,新亲和老亲戚一家也不能遗漏,婆家、母家处要各请几十人来送五爷爷最后一程,还请“专家”来上门扎灵堂、灵屋和五爷爷到阴间后的生活日用品(到时用焚烧的方式送达),还请当地的道士来做道场,念经超度,还请鼓乐队来一连热闹几天,敲锣打鼓吹唢呐,让五爷爷热热闹闹地离开人间,升上天堂,也同时慰藉一时失去五爷爷而悲恸的亲人们。还请来“地仙”去附近山上选块风水宝地,接着派人“占坑”,还搭建一个大的棚子,供临出葬前一天众多客人吃饭的场地。
前几天已有好几十人需要安排吃饭,后两天需安排好几百人吃饭和烤火,烤火房要准备十几间,泡茶人也要配十几个,专门煮饭、做菜的厨师需请上十个,杀几头猪是少不了的,桌椅碗筷等用具,也需从专做出租生意的地方用车拖来,还需派专人放“响铳”,派专人放鞭炮,每天早晚和中午时分,有重要的亲戚到时,都密集地放铳和响鞭炮,火药冲击力令地动山摇,四周群山的回音久久不能消散,看家狗和老猫宁愿挨饿,跑到后山的密林里去躲了起来,几天也看不到踪影。
五阿婆和堂婶在道士的诵经声中,一日三餐在灵堂前的桌上摆上饭菜、酒茶,之后又是一场长哭。在入殓和封殡的这两个关键时候,在锣鼓声中,棺木四周全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五爷爷的亲人,都不舍得老人离去,我的母亲也恸哭不已,我们这些小男人只会流些眼泪,也不舍得每天来我家烤火的老人家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待出葬的前一天,是客人来吊唁的高峰期,一串串的附近的叔伯们来到灵堂前,对着五爷爷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一些结交深些的老人还下脆作楫三叩头,表达深深的哀思。大孝子手撑有白纸丝的耗子棍,不时长脆在灵堂前,五体投地地接待一批又一批客人,客人边安慰边扶起孝子,然后客人到礼房去写些安慰金,主人为表示感谢,必安排他们吃晚饭,有的已吃过饭后晚上来的,也安排吃夜宵,桌上一样有几个菜,有酒有烟。不能“慢待”了有情有义的“地方客”。
五爷的儿子每晚都睡在堂屋,贴近棺木守灵堂,前两晚有些寂寞,后几晚已有歌师来唱歌热闹,加上一些歌迷一起围坐在堂屋中间的一堆烧得火焰冲得有一米多高的熊熊篝火一样旺的柴火周围,有各式的“土旱茶”(零食)和烟酒招待,一些学徒乘机也来操练下口才。
最后一晚,那是认认真真的,都是出口成章的成名歌手,歌词对接工准、还分为几派来对唱,有婆家派、母家派、本家派、本地派,方圆几十公里的高手都到齐,唱的都是七律句子,以两句为一小段,每小段之间有间隔时间,由专人敲击大号的锣鼓,发出的声音效果是“当咣、当咣、当当咣”,“当”是鼓声,“咣”是锣声,后面三声比前面几声响,响亮加上清脆有节奏,强有力地震动到每一个人的心房,整个大屋坐着的,上床睡着的,大大小小都能听得真切,歌师在短暂空隙里构思好下一小段,乐器停止后,马上又接上唱下去。一般唱上半个小时后即由其他歌师接去了,能力强的、地位高些的,容易抢接到。
歌唱的内容大部分是歌颂五爷爷的高尚品德和精湛的手艺,会“搬出”历史上的名人和典故来作比喻,没听惯的一时听不懂。代表母家和婆家的歌手也唱一些做媳妇(我的堂婶)在孝顺道义上做得美中不足之处,唱得不过分,本家稍作辩护,本地派来圆场。到了天亮前的个多钟变为唱赞歌,赞颂五爷的后代全家的美好前程,主人和歌迷们都听得悦耳,堂叔一一叩头跪谢各位“贤人达士”的热诚的夸赞,并派上红包利是,以示感谢。感谢他们对五爷爷的吊唁,感谢他们辛勤的歌唱,感谢他们带领众歌迷一起陪伴五爷爷在世间的最后一个通宵,让我的五爷爷在辛苦了一辈子后,热热闹闹地离开这生他养他的沙山袁家,去投奔下一个美好的世界。
天刚蒙蒙亮,五爷爷出葬上山时辰到了,三眼铳有的在前面“开路”,有的殿后,像苏联红军在使用卡秋莎排炮一样,连续猛烈地对天发射,以唤醒各路神灵的注意力,用高高的竹杆缠住、紧随队伍后面、连续地燃放的和路边各家各户陪送的、断断续续燃放的众多挂鞭炮声混合在一起,所到之处,火光四起,空气中迷漫了浓浓的火药香味,产生的浓烟和晨雾搅在一起,变幻形状转动着,笼罩了整条新填平、加宽的道路四周,像有一个巨形“魔鬼”一路伴随经过,投下蒙住了凡眼的滚滚妖气之后,乘机进入棺木里,攫取五爷爷的灵魂,再从容地撤走。
成片的哭声和八大金刚的急骤的脚步声、喘气声依稀可辨。撑着帖有白纸丝耗子棍的孝子,不时小跑到路旁屋主目送人的脚下,双目滞呆,边哭泣边叩头跪谢,待主人满怀怜悯地扶起后,再小跑跟上队伍,继续扶柩前行。
一长串高高举起的白色花圈和头戴白帽、臂套黑纱的队伍,继续一路不停地在斜坡上往山岭爬行,路边的树枝也低下头,沉默不语,不断地从叶片上掉下露水来,表示哀恸悲伤。我们一群胆大的小朋友跟在队伍的后面,发现还有白色引子附着、没有炸过的红色鞭炮散子,即捡起来装进口袋里,有的突然开花,炸得小小手掌发麻发黑,有的衣服口袋也被炸穿了孔,飘出浓浓的烟雾。真有些哭笑不得,大人总能原谅我们的幼稚与无知:一点也没有表白愿五爷爷永远安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