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聚会,那位有经验的东家并不急着翻开菜谱,而是问一遍客人的籍贯。略去老乡、旧交后,“话筒”交到我的嘴边,我笑着说“江苏”。
他会意,“那就是吃甜、忌辣了。”随即落笔。
“松子玉米”“酒酿元宵”,还有一道甜汤。
“嘿,想多了!我吃得辣,也不嫌甜,最好一口咸!”我惊讶自己的文采提升得如此迅速,几个短句就精到地概括了家乡的风味。
我来自古城徐州,先祖彭铿留下的珍馐美食被我们奉若珍宝。“羊方藏鱼”“霸王别姬”“十面埋伏”,这些浸透历史味道的大荤大腥,我们毕恭毕敬地供奉在博物馆和名物册里,所谓“敬鬼神而远之”。
百姓日子里可口的味道恰恰是咸味。想来中国之大,四川、重庆、湖南鼎足而立,平分辣味,川、渝更兼麻味诱人;上海自持甜味,甘泽一方;山西的醋坛也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只有咸味,这样平常不过,不食无味,多食无益,怕没有第二位怪客愿意把它作为自家招牌了。
我啜了一口甜汤说:“我们那里只有咸汤,要早起去买,不然就‘脱销’了!”那是鳝鱼汤,是猪骨汤,还是鸡丝汤。清晨的云龙湖畔,三四个老汉还在悠然晨练时,早点铺里的那口汤锅已经热浪翻腾了。柔滑的面筋条吸饱鲜味,急着溜进食客的口中。这时不能慌张!要放下碗,敲个鸡蛋,撒上胡椒面、咸盐面,多放,放足!再趁热大口灌下,肉、蛋、汤就一股脑儿化在舌根,喝出个满口咸香。这是一个半年没闻过“辣汤”的游子的返乡实录(另附报告一份:患者黏膜损伤、舌尖肿胀、上唇咬伤,系暴食症状)。
“可惜辣汤要现吃现做,不能带来赣州……”我看着汤碗上的青花图案,有些伤感。
“你带来的特产也很好,就是太甜,不能多吃。”
“那是官面上的特产,不伺候自家饭桌,算不来土特产。”我搓了搓手,像是刚含了半个“蜜三刀”,指尖黏腻。
其实,“羊角蜜”“蜜三刀”“小孩酥”这些甜食也是徐州的名物,我记得“小孩酥”那大红色的包装上有黑色楷书“古法制作”,仿佛旧时的喜帖,含着喜庆、甜蜜的意味,却只是生活的一味添加剂!谁能每个月逢上十几个婚礼,吃得成斤的酥糖?不止我们粗衣淡饭的心性适应不来,就是嚼惯了白菜地瓜的牙齿也禁不住“糖衣炮弹”的狂轰乱炸。
从抗战沦陷到淮海战役,徐州人吃过苦,生过恨,住不上蒋某人的黄山官邸,寡味的饱腹之餐也来得有滋有味。比树皮、草根绵软,比红薯、辣椒柔和,白米白面是父辈小时候不敢奢求的美食。即便我降生的时候,也只是拿白面馍裹了白糖作零食。
长年累月,爸妈碗里的仍有地道的咸味——深红色的一碗豆,稍大些才知道是叫“咸豆子”的。生活好了,盘中有菜,菜里有肉,肉上有油,怎么还要咸菜?爸妈只是笑着推让我。爸偶然受寒,胃口减弱,吃不下荤腥,不去找消食药片,只躺在床上硬熬,像是期盼仙家灵丹。妈也不慌,只打开柜子,取出仔细封好的咸菜罐子,捏一个不沾水的小勺,舀出罐底入味深厚的一碟,捧给爸。本来有气无力的他见了小碟里油亮的豆粒,像在古玩市场捡个漏,看着就来了精神。
“有白粥就更好了,白粥陪咸菜,才是徐州味。”
当然,我家煮粥的小铝锅早在咕嘟作响,米是一早洗净泡上的,不加糖,雪白、绵软、干净,妈的食谱简单没有杂质,空席只留给咸味。
再看那些墨色的珠子,藏在红的椒丝、绿的葱花里,像点缀着彩色发夹的女孩发髻,朴素中透着诱人,“秀色可餐”大概如此。爸喜欢妈,还有妈所煮的粗茶淡饭,这单纯的爱是一个年代的记忆,我只有羡慕。
遥想着千里外平安自足的父母,我干涸已久的牙床湿润了,它像不争气的孩子哭索着怀抱。同样的大米、黄豆,是赣南街边的一道拌粉,寻不见家乡的味道……
几天前,赣州寻乌县城的食堂里,真有过那样一大盘“豆菜”。可惜它全黑而瞧不见光泽,孤零零地蛰居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俨然主角,无人斗胆下筷。“现在想想,该拿来拍张照的。”我的回忆里涌出遗憾,“发给爸妈,好歹让他们知道儿在外面也吃得到家里的‘咸味’!”
2016年7月31日3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