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小学的时候,东青就给未来的自己写过一封信,而当东青终于长到可以收信的年龄时,却找不到那封信了,真是挺可惜的,不然她会有一次很难得的机会,和那个还是个少儿的东青谈一谈,问一问,她们是怎样走过童年的尾声的。
《安娜·卡列尼娜》当中有个著名的句子: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虽然名家这样说,东青却仍觉得她的童年所经历过的不幸与许多家庭中上演过的闹剧一样,乏善可陈,并无不同。说起东青的故事,其梗概也十分简单,无非是被迫目睹成年人之间无休止的争执和纠纷,从中周旋着长大成为自己。
心理学上说,人们对于过于难堪的回忆会不自觉地选择搁浅,东青不确定自己的大脑是否经历过这样的过程,因为她真的记不清幼年时的许多事。只能大概回忆到,小时候她是个很安静很听话的孩子。如果爸爸睡着时东青想喝水,东青会轻轻地把他摇醒,问他杯子里的水是什么时候倒的,可不可以喝。而那个时候,东青的父亲也还没有被世俗琐事折腾得充满戾气,不会因为这样的打扰就呵斥他万分爱护的幼子。
童年时第一次自己一个人睡一张床的时候,东青睡不着,就开了盏小灯看爸爸买给东青的一本彩绘字母书,说实话,看得不是很懂,但是也许在那个年龄时,人们热爱读书的基因就已经可以发挥作用了吧。后来爸爸醒了,见东青自己坐在小凳子上看书,过来摸摸东青的头,好像心情很复杂的样子。回忆到这里,东青不免感到几丝心酸,人们都说往事如刀,割痛他们的,究竟是长久的恶意,还是消散的温柔?
等东青上了小学,父母在一起住的时候,日子又开始了无止境的吵闹。在东青八岁生日那天,爸爸工作完提着蛋糕回家,发现东青妈妈因为身体不舒服而只煮了一锅花生,其余什么饭菜也没有准备,他很生气,两人又开始吵架乃至动手。战事很快就一边倒,东青外婆便报了警,把警察找来调解。
这件事倒没有给东青留下多深的心理阴影,日后的十年里,并不是每一年东青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再追溯几年前的那一天,在东青的童年里,它实在只是晦暗的档案库里不怎么起眼的一页。让东青微微感到不能释怀的细节是,那天警察来了之后,东青因为有点冷而在抽鼻子,东青爸呵斥东青说有什么好哭的,东青告诉他她没有。虽然说东青真的没有哭,但是日后回想起这段对话的时候,仍不免层层叠叠地累积委屈,东青怜悯那个童年时的她,那个她在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面前,连掉一下眼泪都不被允许。
不幸中的万幸是,东青的父母并没有因为对彼此的憎恶而发难于东青,东青父亲也不曾放弃对东青的悉心教养,虽然这种悉心并不是体现在对东青学校生活的关心上。说来奇怪,小时候抱东青在膝头一字一句地教她背《蜀道难》、《木兰诗》的是他,到后来对东青的作业和学业情况不管不问的也是他,当然这其中也有东青太让他放心的原因在。从二年级开始,东青已渐渐能学会从学习中收获一种久违的纯净与平静。尽管因为心智的早熟使得东青没有办法很好地融入小伙伴们的圈子,东青时常觉得要关掉半个大脑才能理解她们所关注的乐趣点,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票投给东青,但无可撼动的成绩排名再加上稳重低调的作风,使得东青毫无悬念地被老师任命为学校的大队长。尽管,东青的父母对此也未有过什么褒奖,但东青想,他们在心里多少还是为她骄傲的。
在童年阶段的课余,东青阅读了上百部的经典名著。虽然它们多是精简版,删改了许多片段,但是对于那个无助彷徨、愚昧无知的儿童来讲,伟人们思想的高尚光芒已能透过那零散的句子给东青的前路点了点儿光、生了簇火。东青把自己关在最小的房间里,坐在犄角旮旯的小板凳上,捧着一本又一本书读着,真正的囫囵吞枣、如饥似渴,恨不得一日读透人生百态,一夕之间长大成人。
那时候的东青读不懂《小王子》的隐晦比喻,也读不懂《笑面人》的深刻含义,说不太清楚《野性的呼唤》究竟在呼唤些什么,很多思想对于童年的东青来说还太过艰深,但这都没有关系——比如当读到“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时,东青不知道具体该怎么翻译它,但东青的心就好像被重击了一下一样,小小的东青抬头环顾狭小闷热的房间,茫然地找寻应和。
早在学会孤独这个词之前,孤独便渗入了东青的成长,虽无人与东青分享那种颤栗,又哪里再需要旁人?东青也解释不清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但是东青知道她的灵魂已经不在那房间里了。它超脱了一切的束缚,连东青也一同摒弃,它正在疾驰的马车上、在月圆狼嚎的荒原之中,在风流俱往的残骸废墟里游荡呼喊,甚至去到了那些未有人去过的星球。
尽管东青爸爸日后常不屑地谈起,他很少读小说,认为读小说浪费时间,这仍不妨碍他常常带东青去书店,把东青扔在东青喜欢的书堆里,再自己去找他感兴趣的研究类图书,不妨碍东青与他聊到某个故事时他如数家珍。为此东青无比感谢她的父亲,恐怕他从没有意识到,在陶冶子女的性情方面,他错失了多少以身作则的机会,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又不自觉地通过这种方式,和书籍之间达成约定,完成了对东青教养任务的交接。阅读让东青隐约窥见了生而为人可以激荡出的情怀,教她明白世间还有许多别的人在斗争、在追求更高尚的活法,让她不至于只是满怀怒火与敌意地长大,不至于因为儿时目睹的不幸和苟且而一生过得庸俗不堪。是书籍救了她。
本来故事可以到此为止,东青已逐渐长大,生活向她施压时,再也不能从她的脸上轻易洞察出它带给她的慌乱和痛苦。东青较早地离开家门,一个人赶过无数次路,那时脚踩小路与月光,感觉自己是盖亚的子女,从大地身上就能直接获取勇气和力量。她已学会对过往释怀,再不济,总学会遗忘,所以东青自认本没有什么事情好回忆。直到看到校刊上一位学长写的他因家庭破碎而饱受折磨的经历,复又触目而惊心。
不幸的故事就像来自天空的冷箭,随便开弓就中伤四野。像《兰亭集序》里所说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东青悲哀于东青们个体所遭遇的不幸,更悲哀的是这种不幸一代代地传染,一家家地扎根,几乎无法超脱,因为它来源于人性的缺憾。
人们经历不幸,在品性上埋下劣根,稍有喘息之时便又自己制造不幸。在细数过往时,往往沉湎于自品自酌、自我怜惜,痛苦的回忆成了他们精神的大麻,既带来了痛苦,却也未尝没有几分自我沉醉的意味。毕竟人们太喜欢把伤疤当作徽章,常以为自己就是一场伟大悲剧的主角,晦涩的剧情和煽情的独白反而让他们成为焦点的中心。
东青怜悯这样的人,东青不愿成为这样的人。一颗伟大的心灵并不是因为其上的伤痕才别具震撼力的,而是它自持的坚韧与坦荡使得它堪称高尚。去生活里走一走,便终于知道,那些坎坷磨难并非是独一无二、值得煽情的。东青们,也并非只能成为一个沉湎过去、造作呻吟的年轻人。如果把那位学长所写的有关父母离异的事情删去,他的回忆还剩下什么?如果把东青们所经历的灾难划去,他们的人生清单难道就空了吗?为什么人要为不是自己制造的错误一遍又一遍地痛苦流泪,一次又一次地哀求呻吟,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为了虚无的憎恨忽视明天?
如果说童年时期是人格塑造的关键期,必须承认,这世上的许多父母输入了错误的程序设置,他们造成的障碍,让许多孩子穷尽大半个人生也无法彻底消除。但是东青知道,人毕竟比电脑更加智能,人是靠自身续写而非初始程序行走世间的。这世间有注定的不幸,便也有注定的超越,把人们的故事放到人类的历史中去看,在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景象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再读高尔基的《童年》,阿廖沙不曾经历自私与残暴吗?如果要刻意煽情,谁又能比得上大作家的渲染能力呢?但是作者没有选择对他的不幸大谈特谈,而是轻描淡写、点到为止——我熟知黑暗,所以呼唤光明,我要详述我的思索,便只能略写我的不幸,是我在驾驭我的生活,而非我的生活支配着我进行发泄,我的心充满着诉说,却依旧克制与忍耐。
面对“我”的故事,“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这不仅是写作上的成熟,大概也是人格上的成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