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开车从外面回来,停在地下车库,只要没有什么急事我们都会在车上坐一会儿,听完一首歌再走。
我把他从后座抱过来。他坐在我腿上,转动方向盘,按喇叭,观察各种按钮,学习开车。
他最近迷上了周云蓬的一首歌叫《大磨盘》。
每次他迷上某一首歌的时候,总要开启单曲循环一万年的模式,一直听到我反胃,央求他能不能换一首?他为难地考虑一会儿,答应说就再放最后一遍吧。等放完这最后一遍后,他马上抢过手机,说再放一遍吧。
我一边开车会一边不自觉地跟着唱起来。歌词都记得差不多了。他在后座,从前排的两个座位中间探过身子来,也跟着哼唱。
夏季车里开着空调,关着车窗,再加上用蓝牙播放的音乐在车厢内环绕,汇入街道车流的我们俩像是独处于一个小小的星球。这个星球每天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日常是学校,家,菜市场,公司。周末或假期是家,超市,菜市场,公司。轨道的半径都不超过五公里。只有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它才会进入新的轨道,带些不安和新奇地小心翼翼运行。
车子在地下车库停下。
“我想在车上呆会儿。”他说。
“多久?”
“一首歌的时间。”他说。
“那好吧,你爬过来,坐到驾驶座。”我说。
他从两个前座的中间钻过来,钻到我怀里。
他开车,我发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一首歌总算快放完了。他点了下一首。
“换个别的。”他说。
他熟练地点着方向盘上的按钮,找到他喜欢的另一首歌,简直比我还要熟练。
这首是丢火车乐队的《火车日记》。他上一次单曲循环的歌。
我一边等着这首放完,一边抚摸着他光滑柔软的小胳膊打发时间,他也玩腻了方向盘,歪在我身上,哼着歌,身体扭来扭去。
在这一首马上要播放完的时候,他果然又要按向下的按钮。
“我们得回家做晚饭了。”我说,“回家再听。”
“可是我想再听一首,就一首。”他说。
“现在必须要回家了。”我温柔但坚定地说,“否则晚饭就会迟了。要包饺子,需要很长时间,我们都会饿坏。”
“那好吧。”他说。不情愿地站起来,爬下车门。
“你拿着这个。”我提起菜篮,把他喝剩一半的饮料瓶递给他。
“我不,你都自己拿。”他撅着嘴自己先走了。
然后他照例躲在单元门后面,等我进来的时候突然大叫一声,再欢呼着跑进电梯,帮我按着电梯门等我进来。
出了电梯,他还是按了门铃窃笑着等在角落,等家务助理胡姐开门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吓到她后才脱掉鞋子,光脚欢呼着跑进门。
厨房里,胡姐已经把里脊肉切成米粒那么大的小丁,放入一点味极鲜养味。面也已经醒好,揉成长条,等着我们买的韭菜。
韭菜其实用不了多少,只需要十几根来提鲜就好了。剩下的那些用纸包好放到冰箱里,明早可以用来摊韭菜鸡蛋饼。
胡姐拾掇韭菜,我把肉馅、切成末的木耳、切碎的虾仁都倒进一只大盆里,放入足量的味极鲜,盐,少许香油,再打进一只鸡蛋好让馅子成团。
切好的韭菜收进盆里,放入早早加热过又冷透的花生油,轻轻搅拌,尽量让所有的韭菜都被油浸透。
然后把两种馅料混到一起。
胡姐擀皮,我包。
她一边干活一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话。我嗯嗯啊啊地回应。
厨房的角落里放着那只拳头大小的袖珍低音炮。小是小了点,音质还不错,能清楚地分辨出大提琴的声音。
大煮锅里的水有了响动,再有两分钟应该就会开了。
胡姐在说她小时候的事。说的是从她小时候开始,她妈妈就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周到,一直到现在,她四十多岁了,还是妈妈每周在自己家里包好包子饺子用大盘子盛着端过来给她吃,脏衣服也是妈妈来取回去,洗干净叠整齐再送回来。
“怎么不离妈妈近点呢?”她问我,“和妈妈在一起,想吃什么好吃的都不用自己动手。”
我捏着饺子皮,嗯嗯着附和。
左手微蜷,皮放在拇指与食指中间,把馅放上后用勺子压一下,右手加进来,两手一起挤,捏,这种方法可以放入更多的料,更加薄皮大馅。
我大四那年寒假回家,才开始主动找我妈妈学习包饺子的技术。这之前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帮她擀擀皮什么的。她包起饺子来动作一气呵成,又快又漂亮,教出我这个徒弟,做得也不差。
“怎么突然要学了?”她问,“是不是担心将来嫁出去惹人笑话?”妈妈笑着说。
“她常来看你吗?”胡姐问。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妈妈呀。”
“还好吧,一年来三四次。”我说。
“你不在妈妈身边,她肯定很孤单的。”胡姐说,“离家太远啦。”
水开了,饺子恰好包完。多余的六个剂子用来包了糖饺。把花生碎,白糖,还有一点点肥肉,一些切碎的葡萄干包到一起。吃起来有点像小点心。
我一手端着盖垫,一手下饺子,外面天色微青,带着暮色将近的余韵,河边却有一大片红润润的云。窗口悬挂的两大盆绿萝垂下来疯狂生长的枝蔓。风很大,晃动着窗子,把火苗也吹得摇摇摆摆。大概要下雨。
音乐轮到了花粥的一首歌,《二十岁的某一天》。
她的声音像个十四五岁的叛逆女孩。既稚嫩青涩,又不知所措。混合着胡姐一直唠叨着的声音,还有灶上的火苗呼呼燃烧的声音,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声音,窗外隐隐约约的车声。
这些声音催眠了我。
他猛地在身后大叫一声的时候着实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本能地浑身颤抖,泪水喷涌而出。
缓缓转过身来瞪着他,想必脸上是无比愤怒,火山将爆发般的表情吧。
因为他看到后红着脸撅着嘴,眼睑低垂,小声说对不起妈妈。
受了惊吓的恐惧的余韵和大量的愤怒占据了我的头脑,只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胆怯地说,他只是调皮罢了。
调皮?这种恶毒的恶作剧是第几次了?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吗?别的声音一齐说。是那些被他吓坏的魂魄。它们异口同声地吼出来。
他是因为和你亲近,所以才这样表达的。那个唯唯诺诺的声音继续小声地辩解。
我都被吓死了!吓死了!别的声音指挥着我的手擦了擦眼泪,它们逼在我的舌头边,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我的双手握成拳头。这是每次要揍他之前的征兆。
他讨好地笑起来说:“我们看电影吧。”
“看什么电影?马上要吃饭了。”我吼起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活规律?我看你今天是需要教育一下了。”
“看电影呀,我想看电影。”他拽着我的衣角,把我从厨房门口往客厅里拉。他的声音有点想哭出来。
“你过来,我和你谈谈。”我把愤怒压在低音里,尽量保持风度。
我突然发现客厅很黑。外面已经暗下来,灯都关了,只有一小缕光亮在地板中央,大约距离地面几十厘米的位置,打在对面的一张画上。
他把一只沙发靠垫立在客厅中央,把手电筒放在垫子上,让光束打在对面的另一只靠垫上。那只靠垫是幕布,在它上面放着一张他下午在美术班画的画。
他塞给我一张卡片。
“给你票。这是一等座位的。”他兴高采烈地说。
那是一张卡片,我买衣服的时候快递盒里放的售后卡。他用铅笔在空白处写了“一等座”三个大字。
一等座是用一大一小两个沙发垫搭建的,后面还有一个蒲团。
你可以躺在这个座位上。他拉着我走过去,躺下来,头放在蒲团上,示范给我看。
“要是不想躺着的话,他紧紧地盯着我的表情,”笑着说,“还可以这样坐着。”他接着示范。
“吃饺子啦。”胡姐端上来几盘饺子。
“蒜泥好了,你去加一下调料吧。”胡姐对我说。
“好。”我说。
“坏蛋阿姨!”他生气地喊,“你别进来!”
他紧紧拽住我的手不让我去厨房。
“阿姨要走啦,”胡姐说,“你们吃饭饭吧。”
我和胡姐说了再见,然后蹲下来,和他平视。
像我这种矮个子女人,在大发雷霆的时候,对这个小人儿来说应该也像一个巨型怪兽一般可怕吧。
“那么,老板,我们看一会儿电影再吃饭好吗?”我说。脑子里那些声音都不见了。
他眼睛红着,嘴巴往下一撇一撇。
“委屈了吗?对不起。”我柔声说,“来,抱一下。”
他往后一躲。
“我错怪你了,是我不好,我们来抱一下就和好了,好吗?”我看着他,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他点点头,大眼睛已经蓄满泪水,钻到我伸过去的两只胳膊形成的怀抱里。
“宝贝受委屈了。”我一边说,一边抱着他坐在一等座位上,让他的头伏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打他的背。
“我们来看电影吧!”他哭了半分钟,重新兴奋起来。
“原谅我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跑去拿手机和低音炮。
放完这首歌就去吃饭!他说着,跑到手电筒的光术照射的荧幕旁,开始讲解他的画。
电影的背景音乐是周云蓬的《大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