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丰原三十五年,开春时节,鬼谷里桃花漫山。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泡在泉水里,刚起了半个身子的少年,宽肩窄腰,腹部没有一丝赘肉,精瘦有力,我的目光向上游移到他那张漂亮到惊人的脸上,一双散发着淡淡紫色光芒的重瞳如同琉璃一般闪烁,鼻如刀削立体深刻,唇边似笑非笑。
这时我并不知道,天生重瞳,乃是帝王之相。
这个少年长的是很好看,但我身为一个女子,看到这一幕毕竟要尖叫表示一下的。
寂静的山林中,“啊——”一声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这个才刚刚开春,难得晴朗的午后。紧接着山林中的鸟儿一哄而散,只剩下风儿轻柔的吹拂,这个地方显得愈发安静了。
片刻后,少年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没有吓到你吧?”他的眉梢因为这笑意生动了不少。“烦请转过身去,在下好穿衣服。”
我的脸噌的一下滚烫了起来,连忙转过身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蹙金莲红绣鞋,荡湘裙鸣环珮,是端端正正的大家形象,总还算没有失仪。师父这段时间出门采药了,我有些闷便独自出门踏青,谁知会有这么一场艳遇。我呼出一口气,大大咧咧道:“我落翘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负责的。”
我正接着碎碎念的时候,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停下来了,我转过头来,却一下子撞到了一个宽阔的胸膛上,他单手扶稳我,后退半步拉开一些距离,头顶上传来好听的声音:“在下顾泽,今日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我揉揉鼻子,“没事没事,只不过你怎么大白天的在这里…咳咳…”我不自然地扭过头,脸上潮红未褪,话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所以理所当然没有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
“泽远行而来,满身风尘,见此处静谧优美,所以略做修整,不曾想唐突了姑娘。”他眼中的笑意快要溢出来,这哪里有半点抱歉的样子。
我恼他不识好歹,顿时又尴尬又气,却也左右奈何他不得。
待到脑袋清醒了过来,我蹙眉道:“鬼谷久废不兴,你来这里做甚?”我和师父独自隐居山林,跟着师父学习医毒之术,十五年未曾沾染红尘琐事,这些年若有人上山,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求医问病,二便是想要拜师了。
但是世人皆知鬼谷子只医怪病,因此求医之人并不是很多,可想拜师的人就络绎不绝了,于是师父前些几年便放下话说,今后不再收徒,一开始很多人不相信,仍然坚持不懈,可最终都无功而返,再之后这鬼谷里除了一些得了疑难杂症的人来求医外,清净了好几年。师父又不准我随意出谷,我在谷中甚是无聊。
“泽此行望拜鬼谷子为师。” 果然是拜师,我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直截了当的告诉他,绝了他的念头更好些。 我好心开口:“你还是别拜师了,鬼谷子早就不收徒了。不信你去谷外随便问问,就知道我没有诓你。”
“姑娘怎知鬼谷子不会同意?”他的目光似水,就如同这料峭春风中开放的桃花一般,柔软却有力量。 我摇摇头,心想这人长的挺好,却是个傻的,我正准备继续劝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奇怪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落翘?”
他却不做理会,弯眸看向我的身后,当熟悉的淡淡禅香味萦绕在鼻端时,我欣喜地跳了起来,“师父!你回来了!”
一转身,果然是师父没错。 “阿翘,”师父抚着他长长的胡须,开口说:“这段时间你的功课可完成了?”
我欣喜的心情凉了半截。您老人家怎么每次出关都先问这句话呢?
我别开头,想着怎么转移这个尴尬话题,“对了,”突然想起来顾泽,仿佛已经看到他被师父拒绝时发青的脸,我的表情一瞬间精彩了起来,用手指着他,“师父,徒儿遇上了一个想拜师的人。”
顾泽后退一步微微颔首作揖,长身玉立,桃树下他散发着灼灼光华,唇角微扬,端的最是有礼。
师父对着那双重瞳,破天荒地没有向往常一样直接拒绝,轻笑开口道:“你今后待如何?”
“泽无意角逐那个位置,最厌同室操戈,这般相安无事未尝不可,人不动我,泽决不擅自招惹。”
“如若无法解脱又如何?”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如果必须选择的话,泽选择生。” 阳光照进顾泽重瞳里,他言辞铮铮。
我看气氛有些沉闷,不敢吭声。
两人默了良久,师父终于点头道: “今9日之诺,当牢记于心。”
师父转头对我说:“阿翘,顾泽是我带回来的,今后便是你师弟了。”
“师姐。”顾泽揶揄道。
我的表情果然精彩了起来。
师父似乎是嫌我不够凌乱,末了又添上了一句:“功课没做的话是要罚你去采药的。”
-贰-
那日两人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说来也是奇怪,师父这样轻易地在外面收了徒弟,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托着腮看着面前忙碌的少年,不过这样也好,这个师弟很好使唤,我就此清闲了许多,什么活也不用干了,一时间心中明媚,就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了。
正值黄昏,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师姐,”含着清冽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感知到顾泽就在身后,我的身体僵硬了起来,生怕一动就碰着他,此时竟一动也不敢动了。他继续说到:“采药,种药,功课作业,做饭,这些时日都是师弟做的,”
的确,顾泽的学习能力很强,什么东西只要点拨一下他就会做了,这么彪悍的技能,我当然要把它发挥到极致。所以以师姐身份自居,“逼迫”他帮我做功课。但毕竟我读过圣贤书的,现在自然有些不大好意思。
似乎是察觉了我的扭捏,他笑了笑,绕过我,和我并肩坐在爬上了些许青苔的台阶上,接着说:“师姐于心何安?”他的声音低哑好听。
我侧过头看着他,少年莹白耳垂微红,一双湿漉漉的重瞳子清澈无比,此时含了一丝委屈,我又回忆了这一段时间自己的作为,突然感觉自己就如同一个欺负良家妇女的恶霸,有些不忍心地开口道:“…以后师姐尽力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我又装着一副虚弱的样子,说:“近来身体不舒服,这才劳烦了师弟。”我在心里鄙视自己,天知道我说这话有多么昧良心。
顾泽眸子漾开了笑意,说:“师弟知晓师姐难处,这些原是师弟该为师姐做的。”
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小孩很上路啊!但听他似乎话中有话,我犹豫着开口:“那师弟的意思是?”
他望着远方,目光仿佛穿过万古长天,声音轻起来:“明日师姐能为顾泽洗手掌勺吗?”末了似乎怕我不肯答应,他接着道:“明日是我的生辰。”
次日我灰头土脸的端上来一道道好不容易做好的饭,知道他一直脾胃不好,又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向来很懒我特意学了一道外表看起来很雅致的药膳,做出来后很有成就感,得意地说:“这道药膳不但可以调节你的身体,而且还非常美味呢。”
“师姐,你特别好。”他安静而斯文地吃着饭,满足的笑容灿若朝霞,就如同这世间最寻常的少年一般,那笑容映的竹香小屋流光错彩,青山绿柳含翠耀金。但我恨自己看的分明,他笑容背后那宽阔与悲伤,让人一生都为之动容。
我别过头不肯再看,心头像是揉进了一把碎玻璃,狠狠一痛,不过一顿饭而已,他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啊。
转眼间三年时光荏苒,有什么东西留在时光的罅隙里闪闪发光。
-叁-
丰原三十八年冬,是夜大雪纷飞,雷声滚滚。
冬雷自古乃不祥之兆。
皇帝驾崩,原太子登基,大赦天下。
师父手抚着胡须叹了一口气道:“该来的还是会来。”转身回屋不再言语。
顾泽将一封信放在烛台上,火舌吻上信角,不消一会,信纸便化为灰烬簌簌落下,姿态如雪。朝廷召他回去,果然还是忌惮这双重瞳吗?非要将他养在身边才能放心?顾泽唇边依然挂着温和笑意,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
“阿翘,”顾泽向我招手,“过来。”
“叫我师姐,”我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真是没大没小。”
顾泽弯眸,笑着开口:“现在我医术比你高,再叫师姐恐怕你担当不起吧?”他又接着说:“我喜欢这么叫你。”
偏偏他的医术的确超过我了,叫我无力反驳,奈何他不得。
暖黄色的灯光下,顾泽眉目清浅,身形略显单薄,突然很想抱住他,在我犹豫到底是抱还是不抱的时候,他抬手示意我随着他走。
我随着他的脚步转过屋子,来到隔间的书桌面前,他端正坐下,铺开宣纸。
我知道顾泽一直写得一手好字,满纸云烟苍劲有力,而我的字却难看的要命,好几次他看不下去要教我练字,但我总觉得练字枯燥不肯学,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逆锋起笔,顿笔下行,他的神色认真又从容,身着平日里最爱的白色衣衫,愈发丰神俊朗,笔尖流出的一笔一划似乎穿越了漫长光阴。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末了笔尖一收,似乎是满意了,他站起来,拿出一枚印章,在落款处谨而慎之地盖上顾泽二字,唇角才有了一抹微笑。
那颜色上好的鸡血石印章上,活灵活现的五爪蛟龙呼啸出紫气。顾为国姓,二皇子名为顾泽,我是知道的。
沉默良久,待墨痕已干,他开口道,“给你,”将字摊开,含笑:“明日天不亮我便回去,那时就不与你告别了。”
我傻傻地问了一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定睛看着我,道:“不回来了。”目光温和,就像说了句就“今晚天气真好。”一样,没有丝毫犹豫,虽然今晚的天气风雪交加,狂风大作,雷声滚滚。
我伸手抱住他,头刚好够到他的肩膀,开口说:“那有空的话,我去看你。”他似乎怔住了,片刻后我的头顶传来笑声,他用左手揉揉我的脑袋,右手回拥住我,嗓音有一种冰雪消融般的喑哑:“嗯,一言为定。”
我彻夜未眠,在四更天与五更天交替之际,我觉得有人在窗户外看我,我把头埋在被褥里,当听到马车轱辘轱辘的声音时,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没有顾泽的日子真是无聊极了。他偶有来信,我也会把一封信读上好几遍,从信里,知道了金陵城有多么繁华,知道了那里的姑娘们现下最流行的妆容。
也知道了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了新皇是他的太子哥哥,改年号为庆元,封他为齐王。
又听闻他去了漠北,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肆-
庆元三年春,齐王凯旋而归。
龙颜大悦,封其为大将军王,亲迎六军于城外,并犒赏军士,加禄三成。
我背上包袱,向师父告辞出山。师父叹了一口气:“你去吧。”
金陵城果然繁华,街角偶遇学堂,里面有孩童跟着教书先生一板一眼地读诗,诗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不正是顾泽临走前留下的诗句吗?想起熟悉的面庞,我又禁不住笑出声来。走了半天这才感觉有些饿了,就进了离我最近的这家天香楼。
没想到这个酒楼外部不怎么起眼,内部倒是别有乾坤,装潢大气。一楼中间是圆形台子,上有佳人抚琴,舞姬随琴音扭转妖娆身姿,风流横生,二楼上面是雅座,一看这衣冠穿着便知都是些达官贵人。
可我关注的不是这些,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让人不禁感叹。
在二楼最好的位置上,古色古香的雕花软椅,一人着银线直裾锦缎白衣,交领箭袖缀金纹,腰束锦带悬貔貅墨玉,这般悠然饮酒的从容,总算不辜负他少年时满身风华的好模样,怀中佳人姿容不俗,含羞带怯,他唇角笑意隐隐,那双重瞳中增了三分稳重,散发出致命吸引力。
我想着,还是回谷吧,看来我不在的日子里,他过得很好。
顾泽耐心听着对面人的话,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的神色,待对话终于结束的时候,顾泽推开怀中佳人,起身笑了笑,温和开口:“何大人功绩甚伟,泽定会在圣上面前为大人美言。”谁也没有料到在战场上指挥若定,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大将军王会是如此温和的人。
那人连忙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弯腰鞠到一个最恭敬的角度,道:“将军王如此说话真是折煞老臣了!”
顾泽正待接着说几句,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楼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刚刚出去,心中惊喜之余不由得心中有些急躁,可多年隐忍的性子还是让他得以镇静开口:“何大人毋须妄自菲薄,这些年大人做的事,圣上看在眼里,百姓看在眼里,誉诽自有天下定论。”顿了一顿,含着歉意笑道:“泽偶遇故知,今日恐怕要失礼了。”
何大人忙道:“那请王爷快去忙自己的事情吧,下官改日再登门拜访。”
顾泽微一颔首,挥手让侍卫不必跟着,转身快步离开,出了天香楼的门,径直追上那道熟悉身影,脸上的笑容还未扩散开来,他掰过那人肩膀,才发现并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被掰过身来的姑娘看到他的相貌后羞红了脸。
“抱歉。”欣喜一下子被泼灭了,他叹了口气,暗自苦笑,连幻觉都出现了吗?心中只觉得失落之极。
这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待看清来人后,睁大了眼睛,再也不肯眨一眨。
他的眼瞳最是好看,如同漩涡一般,能让人吸进去,尤其此时他湿漉漉的眼瞳一如当初那般清澈,我一时心里柔软,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心想这番美景如果公之于众,定要让这红尘失了颜色啊。
我左手拿了一串糖葫芦,歪着头这么想着,我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也这么说了出来:“你长的这么好看,如若在街上光明正大走一圈,定要让这红尘都失了颜色啊!”说罢我又腾出右手比了比,道:“唔,你长高了好多,我得踮着脚才能拍到你的肩膀。”
见他并不言语,我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
我话音刚刚落地,就被人拥入怀,清冽气息萦绕鼻端。
他低声念起来:“我想你了。”然后什么也没有说,紧紧抱住我不肯松手。
手中的糖葫芦掉落在地上,我突然觉得委屈,你一声不响走人了,回来后也不知道去找我,找到你后还抱着人别的姑娘不撒手,现在反倒说想我了。
几年来的思念与泪水齐至,此时的感觉很微妙,晦涩难猜,我描述不出来,索性就任这种感情发展下去吧,左右坏不了大事。
顾泽拍着我的背,柔声说道:“别哭了,阿翘。”
这跟哄小孩子似的,逗谁玩呢?
我推开他,拿过他的袖子擦了泪水,吸了吸鼻子,看到他华贵衣衫被我蹂躏的不成样子后才算满意,开口道:“去给我买糖葫芦。”
他弯眸温和地说道:“嗯。”
我接着说:“然后我就回谷了。”
他似是怔住了,说:“还要回去吗?”
“当然了,看到你过的好,我就放心了。”
顾泽垂眸,睫羽在下眼睑上留下了一串阴影。我以为他至少会再挽留一下的,那个时候我就听他的话,留下来。
可现在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说:“嗯。”
-伍-
我坐上备好的马车,看到顾泽站在窗外,鸦丝无羁愈显风华,锦绸抹额衬肌肤如雪,他就如同一块上好的璞玉,渐渐显露出温和内里,又如同一把随时可以出鞘的利刃,只待时机便可血染河山。
赶马车的是顾泽的亲卫,他们腰间都系着暗红流苏。听说将军王的亲卫们有独特的识别标志,以区分等级,原来是真的。
马车转动起来,我冲他笑了笑,放下了帷帘。
我心里正寻思着回谷后干些什么,马车却停了下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掀开马车前面的幕布,紧接着顾泽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的发丝微凌乱,着实有些狼狈。
“阿翘,”他低声笑了笑:“京中马上就会动乱,你在这里不安全,待诸事了断,我去鬼谷接你。”
“那你…保重。”我只听得京中动乱,不晓得他会不会出事。
他转头笑了笑,掀门离开。就如同他来的时候那般悄无声息。若不是又听到马车外顾泽嘱咐侍卫的声音,恐怕我要以为这是梦一场了。
十几日的行程,我终于回到了鬼谷。推门进屋,阴沉的空气扑面而来,叫了声师父没人答应,我屏气凝神,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推开师父的屋门,屋里东西摆放很整齐,师父在塌上盘膝而坐,手指缝里紧攥着一条暗红色的丝线,双目紧闭,万象具枯,不似活人。
窗外风云骤晦,先是闪过一道紫电,然后雨水倾盆而下,让人猝不及防。
我跪倒在地。
想起那人的重瞳,我咬紧牙关,人是会变的,几年来他的经历我都不知道,怎么能确定他还是当初的清澈少年?
在阳光下眯眼晒草药的师父,耐心地交给我圣贤道理的师父,我贪玩做不好功课就会变得严厉起来的师父,笑眯眯的温柔老师父,一世医者,济世救人,可他生不能得享齐人之福,死不能寿终正寝,可恨天道无情!
窗外一声惊雷乍起。顾泽,你藏的着实太深。
金陵城此时翻了天,新帝才上任没几年,便因病暴毙,其膝下仅有一子,年纪尚轻不足以担当重任,众臣一致上书请齐王即位,故齐王顺位登基。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从来不知道他对人心的操控也这么熟捻,众位大臣一边倒地向着他,至于皇帝死因到底为何,却是无人质疑。
我被接到了金陵城,又见到了这位大臣们口中,将会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在一处雅静的宫殿里,他窄袖白衣换成了明黄龙袍,九五之尊,贵不可言。
“是不是你做的?你当初对师父许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同室操戈,可是,”我话锋一转,单刀直入:“你手握天下兵马之时,发现权利真是一个好东西再再加上忠心耿耿却屡遭猜忌,这个时候就有了二心。你本来就有人脉,得到这个位置并不难。”
顾泽重瞳闪烁,眼神中有难过的情绪一闪而逝。我抿唇,闭上眼,告诉自己他杀害师父的仇人,不能心软。我含着悲哀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曾向师父许诺绝不同室操戈的你,杀了师父。这样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你了。”
我再睁开眼,看到的是他冷静的脸,他什么也没有解释,这还要什么解释?我不由得笑自己的痴妄。
顾泽说:“师姐向来聪慧。”
良久他的声音轻如羽毛落地:“那你就恨着我吧。”
-陆-
“能不能给我做一顿饭?”这天下午,顾泽跑过来,这么对我说。多日不见,他憔悴了许多,明明正好的年岁,发上却有了银丝。
我淡漠地看着他,不动声色,我记得,今日是 他的生辰,可我心中恨,怎能不恨?
最终我还是洗手做羹汤,素衣配白裳,他端坐等候,笑容明朗。就如同那日竹香小屋里的二人一般,可我们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如今他俊美的脸,我只觉得面目可憎。
我端上来做好的汤,这么多年来他精于兵道王道,想必定然疏于医毒,而我精习医术毒术,我的毒他定然认不出。
汤里无色无味的毒名为浮生梦,饮了之后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只不过不消三刻便会如同睡着了一般,再也醒不过来,无病痛地死去。
我端着汤的手微微颤抖,走到了顾泽的面前,他含笑接过,正准备喝的时候,我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不舍,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等等,”我赶忙开口。
“嗯?”
“有些热,你等会再喝。”说完这句话,我心里的石头放下来,再多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无妨。”他笑了笑,直接喝下。
我刚放下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沉默良久,顾泽含笑开口说:“近年来我杀戮太重,左右也活不了多长时间,阿翘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竟然是知道的,阿泽。
我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轻声喃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呢?”
“如果这样能泄你心头之恨的话,那便是值了。况且阿翘专门为我做的汤,纵是穿肠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暖色阳光扑在他的脸上,给顾泽的面庞渡上了一层金色,他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帝王,登基后先整顿官吏,得以清乾朝堂,后又减轻徭役,与此同时给了商人一定社会地位,带动国家经济发展。他登基才一年,不单皇城上下,就连民间百姓提起来也是赞不绝口。
他早就知道了吧,我一直在想办法为师父报仇,所以故意给了我机会。我杀了一个圣明天子,如何给天下人交代?又如何…给我自己的心交代?
顾泽遗诏:朕将岁尽,如今朝内外虽一派肃容,诸位仍需尽心扶持幼帝,朕有生之年不得见我朝海晏河清,实为憾事。朕一生所求,皆不可得。或为命数,不得为难他人。
我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一路出了皇城,竟也无人拦我,无人治我罪名,无人抓我入牢。
百姓都觉得这皇室中人多不长命,又是一个帝王暴毙,只是提起这位帝王,无人不感慨惋惜。
-柒-
不知能否与姑娘一叙?
当日在天香楼与顾泽一道论事,如今以然是礼部尚书的何大人叫住我。
他对我说了很多。
落姑娘,老臣原不该谮越,但圣上实在委屈。
圣上自小活在宫里,老臣看着他长大。因为天生重瞳,是为帝王之相,被太上皇和兄弟们所忌惮,到了鬼谷,才感到亲人般的温暖,想着鬼谷安然过此一生,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可原太子登基后不放心,担心圣上在鬼谷有囤兵,只好把圣上召回金陵,锁在身边。圣上心灰意冷,请求为国赴难,这本就是抱着视死如归之心的。谁知歪打正着,到了漠北,非但没有损命,反而打出了名堂,深得军心。
圣上回金陵后,原太子心中后悔莫及,他知道圣上与鬼谷交好,于是派人杀了鬼谷子,并栽赃嫁祸给圣上,为的就是让姑娘也疏远他,其实姑娘若细想便可看出端倪,像圣上这般做事点滴不露的人物,又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原太子低估了鬼谷在圣上心中的地位,诚如圣上那般温和,也忍受不了被这样戏弄,况且他一直敬之如父的鬼谷子被害,姑娘以为他心中的苦痛比你少吗?是以生了弑君之心。圣上并非贪恋权势地位,即便如此,他仍说祸不及妻儿,早就想好死后这位置还是还给幼帝。
什么?你说圣上为什么没有解释?姑娘,你一心认定是圣上害死了鬼谷子,圣上的解释在你看来是否是在欲盖弥彰呢?其实圣上那么聪慧的人,要真想解释的话肯定可以让姑娘相信此事不是他做的,何况这本来就是事实。
他没有解释,因为仇人已经死了,姑娘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如果没有恨去支撑着姑娘,姑娘恐怕身体会吃不消吧,姑娘自幼孱弱,怎惊得了这般变数。圣上索性就让姑娘误会下去,能活的好好的,恨谁不是一样。
姑娘可知为何自己作为在最后时刻与圣上待在一起的人,为何能够安全出宫?姑娘以为是圣上之前的遗诏上最后六个字—不得为难他人吗?不是的,圣上在姑娘入宫的第一天便对众人说明:落翘是朕心中最重之人,所有人都必须敬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得伤她半分。否则朕定让人血溅五步抽尸踏骸,勿谓言之不预。
老臣第一次见到温和的圣上这般模样,在沙场上洗练出来的煞气显露无疑。此时臣便知晓,圣上这是要护姑娘到底了。
圣上英灵未远,若得知老臣这般该死来害姑娘伤心,定然不会饶过老臣。不过这些事情老臣觉得姑娘应该知道,说出来心中畅快!还望姑娘宽心,想开一些,不要误会了圣上。至此臣言尽,先行告退。
阿泽,我该怎么办?
我脑袋有些恍惚,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外面的阳光正好,刺得我眼睛发疼。我抬眸看了一眼这盛世河山,酒楼依旧热热闹闹,街上商贩与百姓们在讨价还价,这金陵城将来定会是玄鸟高歌,万世升平的景象。可没有了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捌-
我连死都不敢去死,我怕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一眼看到那张笑吟吟却没有任何怨怼的脸。
我回到鬼谷,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悬壶济世,为百姓谋福祉。阿泽想要盛世安稳,我只好略尽绵薄之力,保一方百姓幸福安康,全力迎接承平盛世。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我才痛恨自己,为什么自己的用处这么小,真是白活了好多年。
又是一年桃花开了漫山,无人前来看病,我闲来无事寻了一处僻静的山丘,躺在上面。
缓缓阖上了眸,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那日桃花树下,我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且来散心到温水池戏,忽见一俊朗少年裸背于池中,含笑看向自己。
我知道自己今日甚美,蹙金莲红绣鞋,荡湘裙鸣环珮,好不得意。
画面忽转,少年重瞳含光,湿漉漉的清澈模样,轻声开口道:“明日能不能为我洗手掌勺?”末了似是怕我不肯答应,又添一句:“明日是我生辰。”
眨眼间,俊朗少年又转过那云天之西。
风儿穿山过水拂面而来,我叹了一口气,彻彻底底眯了眼,迷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