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茗悠
<1>
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
进入冬季后,街道变得萧瑟,行道树的叶子早已落光。陈戈拉过永幸的手,放进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暖意像电流一样乱窜着,自指尖遍布全身。女生扬起鼓鼓的小脸望向心事重重的男生。
“怎么了?一路都不说话。”
陈戈朝侧面低下头,也呵出一小团可爱的白雾:“今天听里佳她们说跟天蝎座最般配的星座是双鱼和巨蟹。”
“嗯。”女生微点下头示意他说下去。
“你是天蝎座的。”
“嗯。有什么问题么?”
“可是,”男生孩子气地恼怒着,“我是狮子座的!”边说还边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捏了捏女生的手。
永幸愣过两秒,“噗嗤”一声没忍住笑:“暧暧,你是男生好吧!怎么还信这个?”
“你不信么?”
“不信。比起几千几万光年外那些没有真实感的东西,我宁可相信身边的人。”手心紧贴手心,在看不见却能够感知的地方,十指交握,传递着真实的温暖,然后彼此就不露声色不着痕迹地改变了内心的热度。
“说的也是。”男生很快就释怀,抬头看向前方,方才额发在脸上投下的小片阴影一扫而光。“啊,这么快就到了。”
民生路走到了尽头,陈戈家在锦绣路东边,而永幸家在西边。每周五一起回家时必须在这里道别。
“周一见。”永幸挥了手,走出几步又转回来喊住尚未走远的男生,“呐,陈戈!”
“唔?”男生回过头。
永幸站在丁字路口,白寥寥的日光柔化了脸部线条,只剩下干得近乎透明的微,以及落在眉宇间的些微隐忧。
陈戈站在几米开外,听见女生用缓慢的语速,犹豫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自己:“我可以相信你吗?”
那声音非常轻,捕捉不住。
即使攥住尾巴,它也会扭扭身子然后从指缝里蒸发。
<2>
星座,血型占卜宿命奇迹生命线,机缘巧合因果报应......我全都不相信。
星座书上总说水瓶座和水瓶座的人在一起最幸福。
我妈妈是水瓶座,爸爸也是。
<3>
周日堂姐要结婚,伯父在周五傍晚就上门来拜访,希望堂姐能从永幸家出嫁,显得体面一些。父系家族兄弟姐妹众多,永幸家条件较好。这次伯父提出这样的请求,爸爸自然毫不犹豫地应下。
“您就放心吧,我们会像嫁自己女儿一样来准备。”妈妈一边在茶几上摆上茶水一边说道。
妹妹竖起耳朵偷听客厅里大人们的谈话:“嘁!我们家本来女儿就够多了,他们好意思的!”
永幸点点她面前的作业本:“做你的功课,快期末考了还管大人闲事。”
妹妹扮了个鬼脸。
永幸放下笔穿过客厅走进厨房,见妈妈正在切水果,便洗了手上前帮忙:“会很辛苦吧?”
妈妈微笑了一下:“辛苦倒没什么,主要是没经验不太清楚该怎么办。我和你爸爸结婚那时候根本没怎么操办......”
“妈,你太好说话了。他们如果去求叔叔,婶婶肯定绝不答应的。”
妈妈微怔。
“也没什么,以后你和你妹妹结婚时我们有经验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果然第一次会手忙脚乱。
周六整整一天,妈妈带伴娘去买衣服,又领伴郎去理发,接着置办各种婚礼用品。晚饭约好和爸爸家的亲戚们在酒店聚餐。永幸等了很久也不见妈妈回来,伯父又催得紧,只好先领着妹妹锁好门往酒店去。
刚走到楼下正巧碰到买“喜”字回来的妈妈。
在酒店门口见着爸爸时,他已经等得气急败坏,斜着眼睨了妈妈一下:“你就穿成这样啊!”
永幸侧头看向妈妈,由于一直在外面购置东西,方便所需只穿着很随意的T恤,再加上劳累一天脸色不大好。不过,这也没什么吧。“不是家人聚餐么?”永幸反问了爸爸一句。
爸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开,妈妈跟过去。
爸爸转头吼道:“我去旁边店里擦皮鞋你跟来干嘛?赶快去点菜吧!磨磨蹭蹭的!”
妈妈强打起精神带着两个女儿跟迎宾小姐上了楼。
头天晚上四叔就咋咋呼呼嚷着要请客,但妈妈从没指望过他能兑现承诺。以往每次他事先说要请客都姗姗来迟。
四叔的电话“如期而至”时,永幸爸爸已经擦好皮鞋到场了。
“堵车?”妈妈一边接听手机一边过目服务生用黑色塑料带拎进来的鲜鱼。“......你请客,让你哥点菜?”服务生退出去后妈妈用玩笑的语气说,“那还不要点到你的穴啊?”
正无聊拨弄着餐巾纸的永幸听出妈妈的弦外之意,想笑。
突然,一直没吭声的爸爸板着脸冲妈妈凶道:“你闭嘴!我们兄弟的事不要你管!”
一瞬间,整个桌上的气氛凝固起来。
几个亲戚面面相觑,目光在对面而坐的夫妻间游弋。
妈妈抿着嘴把目光从爸爸脸上移开,什么也没说。
四叔和四婶终于在半小时后匆匆到场。穿着晚礼服花了精致妆容的四婶进门的一刹那,永幸注意到爸爸又用嫌弃的眼神斜了妈妈一眼。
那顿饭最后果然还是妈妈埋单。
四婶是四叔离婚后新娶的妻子,比永幸妈妈小八岁,而且什么家务都不做。
除了四叔之外,亲戚中间,姨妈、舅舅、姑姑都离了婚。永幸的父母没有离婚,在外人眼里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一对。
但是,仅仅不离婚就算幸福吗?
永幸坐在大厅的一角,远远望着人群中洋溢着幸福微笑的身着美丽婚纱的堂姐,目光中没有半分羡慕的涟漪。
<4>
永幸的的妈妈在大学时有感情很好的恋人,因缺乏信任和年少气盛而分手。永幸从妈妈同学口中听到不少他们的故事,在心理描描画画勾勒出那个人的形象。
虽然情感亲疏让永幸无条件热爱,但不得不承认,那样温柔的人才是真正适合妈妈的存在。
妈妈没有出席学校的二十年同学聚会。永幸非常不解,好歹也会期待见一面吧?
可是妈妈说:“再去见他是对你爸爸的不尊重。”
而爸爸那边的版本则是,当年祖父祖母也反对他和妈妈的婚事,农村人并不觉得女人漂亮是桩好事,而且嫌弃永幸的妈妈“病怏怏,一看就活不长”,家里做主给爸爸重新介绍对象,可是爸爸死活连面都不愿见。
两个人相爱,就是目光仅仅对方对方身上,并且相信对方的目光仅仅停留在自己身上。
然而,守着信任就可以得到幸福吗?
聚餐时永幸父母差点吵起来。
应为爸爸强迫妹妹给四叔敬酒,妹妹不愿意。妈妈阻拦道:“嗳,算了啦。小学生喝酒会喝坏脑袋。”
爸爸的的眼神横过来:“你懂个屁!哪有你这样教小孩的?不尊重长辈再聪明也没用!”
妈妈忍着气给妹妹多搛了几筷子菜。
回家的路上,妈妈牵着妹妹走在后面,永幸和爸爸保持的的步幅和速度。
永幸挽过爸爸的手肘:“爸,你不要老在外人面前凶妈妈,她又不是你的晚辈。只有素质低的人才要靠贬低女人抬高自己来树立威信。你这样做只会衬托妈妈的涵养,显露自己的差劲。”
永幸仰头看看爸爸的侧脸,他紧抿着嘴毫无表情,好像是听进去一些。永幸继续说:“前几天去给妈妈买车,明明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可是爸爸却对外人说‘买高档车她配得上么’这种过分的话。这样的爸爸,让我觉得很失望……”
爸爸突然抬起胳膊甩开女儿的动作让女生的话戛然而止。
“又是你妈教你说的吧?”
永幸愣住,抬不起脚步。
眼见着爸爸赌资气急败坏地踩过积雪走远,道路上留下两串脚印。
二十年前,有人女人决心让自己的足迹和一个男人的完全吻合起来,她留在这个充满温暖的世界里,她选择期待幸福,她和这个男人一起许下承诺,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他们都会彼此相爱,彼此尊敬并彼此珍惜,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尽管没有得到过任何亲友的祝福,但后来他们的女儿慢慢长大,翻出他们泛黄的结婚照,还是看见了当时他们幸福的微笑。
为什么二十年以后,一切变成了这样?
——你闭嘴!
——你懂个屁!
——你配得上么?
没来由的呵斥聚聚中级在心脏最柔软的部分。当初那么多那么多的的话语,怎么都变成了电话里无尽的忙音?
<5>
大四那年的平安夜,永幸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去看电影,出影院时忽觉恍如隔世,短短一个半小时里,整个世界被白色大雪覆盖了。女生们兴致上来,嚷着不想回学校要去教堂。
永幸摇着头说太冷了,要先回去。目送她们蹦蹦跳跳走远后,永幸想起该给家人打个电话,是爸爸接的。
“爸爸圣诞快乐!”
“嗯,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听出了街道上的杂音。
“我和几个女同学出来看电影,马上就回去了。”
“怎么老是和女同学一起玩?这么大了也不交个男朋友,读书都读傻了。”
永幸笑着没有回答,转而问:“过节爸爸给妈妈买礼物了吗?”
“礼物?”与其仿佛是谈论非常可笑的事,“干吗给她买礼物?耶稣过生日又不是她过生日!”
永幸还想笑,却牵不动嘴角,无意识地又接了几句,阖上手机盖。仰头望向纷扬大雪中通体明亮的教堂,安静地度过漫长的几秒,然后转身离开了。
还没被踩实的雪道上,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的脚印。孤单的,长长的,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绚烂的烟花在身后的深沉夜幕中不断绽放,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其实你所知道的故事曾是多么浪漫,浪漫得如同虚构,估计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年轻时的妈妈曾经患上胰腺肿瘤引起的糖尿病。转了四五次院,都给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单。爸爸却不放弃希望,就算她一直昏迷十几天醒不过来,也一直守在她的病床旁。
上苍真的是可以被感动的。
妈妈睁开眼睛,白色病房中央站着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他对她勾起嘴角,紧紧拥抱失而复得的她,说出奇迹面前的第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
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
过程中有无数大同小异的岐道。
但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到永远,这是一切童话的结局。
只是做出选择的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无法一直生活在童话里的,终有一天,她要明白现实的重量。
总有些人,无法直面那残忍的“终有一天”。
总有些结局是,王子和公主混在喧嚣人群中,在教堂中央祈祷。
女生望向男生,他的侧脸深邃而美好,长长的睫毛在年轻的脸孔上洒下细长的阴影。他自己看过来,瞳孔里映着自己的身影,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他的承诺温柔地自“long long ago”开始,至“forever”终结,足够跨越彼此短暂的一生。
永幸明知陈戈就是最爱自己,也是自己最爱的人,是每天对自己微笑,也是能够让自己每天微笑的人。
可是,她对他最后一次勾起了嘴角。
她对他说的道别语,让全世界最美好的爱情在一瞬间失去光泽,变得苍白无力,搁浅在了寒入骨髓的平安夜。
<6>
——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未来。
<7>
如果一开始我们知道能有恋爱宝这样的app来规划未来——
所有的不确定不安定都能找到落点——
我不会和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