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   人(2)(连载故事)

“谁的正义?”

白进忠脑子里回想着肖剑走前的话。他理解肖剑,理解他的愤世嫉俗。曾经有一次,他对肖剑说:“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座泥潭,那你就是搅起潭底污泥的那个人。”

“这个好。”肖剑微微低着头,食指顶着下巴,一点一点,“嗯——,我讨厌用表面的清澈来掩盖底下的污秽,讨厌任何形式的虚伪,却不得不用虚伪去对待。你说,我是不是不可药救了?”

“在这个浮渣的社会里,你就是一个魔鬼。”白进忠沉思一下,说。

现在白进忠回忆起他和肖剑的对话,他隐隐地觉得有一团阴暗的、烟雾似的东西在慢慢扩散。他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她。

她还在那个角落里,桌子上一杯咖啡,显然已经冷了。她斜靠在椅背上,捧着一本书。从白进忠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后半个侧影。一头乌黑的头发交响乐一般滑落,顺着右肩奔腾而下,于是,她的细长的脖子就露出来,像一尊青花瓷的高颈瓶。

有几次,白进忠想走过去,看看她看什么书。但每次他都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明白距离与美之间的辩证关系,何况,他也不需要用一段艳遇来填补生活的空虚。于是,他扭头看着窗外。

窗外已经可以看到大团大团的雪花在飘,甚至能够感觉得到雪花落在头上时,发出的“倏倏”的微响。远处,架在河上双拱桥的轮廓,被霓虹灯在夜空中勾勒出来,像葛饰北斋的日本山水画。

“野猫咖啡馆”里一直都很少人,因此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如果读累了,就在沙发里睡一觉,也不必担心服务生催你走。白进忠一直很奇怪这家咖啡馆的主人,开着家注定赔钱的咖啡馆,这不仅需要财力的支撑,还需要主人特别的趣味。在任何时代里,有特别趣味的人,总是该认识一下的。但是,他在这里两年了,一直都没有见过。

白进忠低下头,他带了《疯癫与文明》,却有些看不进去。

他在想肖剑。

十一年来,他和肖剑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是在“县(通“悬”,见《山海经·北次二经》)雍研究社”认识肖剑的。肖剑比白进忠早加入两年,已是社里的骨干。只是,正当顺风顺水,前途大展的时候,肖剑却突然宣布退出。不仅退出研究社,还一直退到学校外去了。接着,失踪了三年。这三年,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白进忠一概不知。

“我可以坐这儿吗?”

白进忠急忙抬起头。

一个高挑的姑娘竹子似的站在他面前,微微歪着头,黑瀑布似的头发从脖子一侧倾斜而下,她双臂在胸前交叉着,抱着一本书。白进忠看看原先那个姑娘的座位,空着。

“怎么?”姑娘笑了笑,微微欠了一下腰,转身要走。

“请坐,请坐。对不起,我愣住了。”白进忠急忙起身,作出请的姿势。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我愣住了”,很可能让姑娘把自己理解为好色之徒的谄媚讨好。

姑娘微笑着坐下,把书放在桌上,好像并没有听出白进忠的话有什么不妥,她轻轻地说:“我发现你每天到这里看书,很好奇你看什么书。”

“哦。”白进忠应了一声。

等了几秒,姑娘好奇地说:“你不觉得不回答问题是不礼貌的吗?”

“你问问题了?”白进忠看看桌子上对方的书,是《哲学的贫困》,抬起头说:“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记得你说了一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不是吗?”

姑娘意外一愣,马上就笑了。她笑的时候,微微斜着脑袋,月牙儿一般的眼睛闪着星光,照着白进忠。

白进忠也笑了,陪着。

“你这——白老师,我听过你的课。你一定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

白进忠浑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些,“哦”了声,问:“哪个系的?女孩子选哲学很少的。”说着指指她的书,“价值的二重性,是这本书的基础。”

姑娘纤长的手指捻着书页,轻轻皱着眉说:“很难读,经济学的术语太多了。”

只要谈读书,白进忠的兴致就高涨起来:“我告诉你一个法子。想听吗?好的。我在读《纯粹理性批判》时,读得都想自杀——不是真的自杀,是个比喻——没办法,就只好遇到不懂的地方跳。读完了整本书,感觉自己可以参加奥运会了。”

姑娘笑了,问他现在读什么。

白进忠把书递过去,她看了看,摇摇头:“您不觉得福柯的观点很偏激吗?比如他说的'沟通的破裂'。”

白进忠有些意外,把书接过来,郑重说:“真相往往在经验之外。比如庄子吧,《逍遥游》你是读过的,还记得其中有这么几句吗?”说着,慢慢背出来:

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

姑娘看着他,微笑着。

“庄子'三言',这是'寓言',正说的是沟通的不可实现。为什么?不在一个平台,自然就郢书燕说。”白进忠显然陷入到自己的思维中了,当他说到萨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狱”时,看到姑娘抬起手掩了一下嘴,就立刻刹车。也许是刹车过猛,他的头还处在刚才的惯性之中,一时间回不来,所以说不出话。

“您继续。我很想听呢。”

白进忠笑着摇摇头。

“这样吧。我明天带着我的问题来,可以当面请教。您看可以吗?”姑娘的笑容像出水芙蓉,白进忠根本无法拒绝。

姑娘说着谢谢,站起来说要回去了,且劝白进忠也早回吧,外面下雪了。白进忠点头,站起来送她,看着她下楼了,就坐下来。

他突然间有些懊悔:怎么能够同一个女孩子讲那些啊。哲学和战争,都是应该让女孩子远离的地方。他拿起书,轻轻地说:“郢书燕说,我就是啊。”

在白进忠看来,自己应该为所有的不快和失败承担责任。就像有一次肖剑评价白进忠的话:

“你不是圣徒,却做着圣徒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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