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发条橙》,心中思绪翻腾,又回过头来看,才蓦然发现开场第一个镜头好像就完美地诠释着这部电影的主题:恶。黑暗中一个纯粹的、邪恶的微笑,一张自信而邪气的脸,一个悠长的镜头,伴随着非常契合的背景音乐,仿佛音乐本身也在倾吐出邪恶。仅仅反复看着这一画面,也觉得意味深长,反复咀嚼仍觉得意犹未尽。
整部影片充斥着暴力和色情,暴力发生在桥洞、空剧场、房子、审问室、荧幕、舞台、荒郊……充满性暗示和性象征的布景无处不在,好几处房间里能看到大量此类挂画和装饰品。
一部关于恶的电影。
Alex是恶,朋友是恶,警察是恶,邻居是恶,医生是恶,父亲是恶,房客是恶,乞丐是恶,作家是恶,执政党是恶,反对党是恶。
好像唯一能用善来形容的就是监狱里那位神父,他在图书馆劝导Alex的那段话无疑是正确的,但又如此无力。迷途的年轻人无法理解,狡猾地假装要向善的Alex甚至也许从未试图去理解。或者:即使可以理解,也无法恰当地把良善同自身这个存在联系起来。
Alex的恶是纯粹的恶。
这让我想到《老无所依》,也是纯粹的恶。但又好像有所不同。老无所依是讲重视荣誉、坚信人性和道德的老人已经无法揣测那超出他理解的纯粹的恶,那恶显得那么真实。发条橙是超现实的舞台,是各种恶的聚集,虽然多戏剧化的拍摄手法却反而突显了某种真实。而不管真实与否,这毕竟是艺术里的恶,现实中更少见,我们只能恍惚看到踪影。就现实性的恶而言,比较显著的是人类战争历史中充斥的各式的屠杀,这是集体的恶。个人的恶,我们主要只在新闻里看到,而平日在新闻里能看到的罪犯鲜有那么穷凶极恶,偶尔有之,也很快淡出人们视野。
“世间所有的恶”,这篇文章标题是看完电影后脑海里自发冒出来的。我把它和“纯粹的恶”视为恶的两个概念。所有的恶为具体的恶,纯粹的恶则是本质的恶。世间所有的恶都源自纯粹的恶,纯粹的恶源自人性,源自我,也源自你。
看了库布里克的访谈,他自己提出影片的中心思想是自由意志。因此看到很多豆瓣前排影评基本都从这个角度谈论,但我觉得这个角度恐怕不是最有意义的。看过一些弗洛伊德对文明的论述,觉得基本同意,大意是:文明的发展就是建立在对个人自由意愿的限制之上的,在这一过程中宗教是一个助力,比如教人们一心向善,比如教人们友爱邻居,比如对性欲的压抑,这些都是对自由意愿的限制。宗教教义是文明戒律的一部分,文明为了顺利发展产生了这样那样的戒律,文明戒律减少了文明发展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却因压制着人们的本能使人们产生各种各样的神经症,这在现代尤为突出。
所以,在看过这些论述的基础上(即认识到,对自由意志的一定程度的剥夺,本身就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必然结果),再来看一些对自由意志的普通的讨论,就觉得少点意思了。影片中治疗的那段过程,虽然很生动地代表着对自由意志的剥夺,但并不具有普遍性。
此外,关于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我觉得本性里是恶,智慧带来了善(也带来了更大的恶),恶自然是第一本能,善则成为了人类文明发展所仰赖的基石,本能使我们向恶,文明使我们向善。
总的来说,文明对自由意志的限制是必然的,但不可能是无限扩大的。如果从“社会文明对自由意志的限制在将来是否会严重到使人丧失自由意志”这个角度去解读这部片,就有点往1984那类故事跑偏了(当然一个主语是文明一个主语是政治,有差别),这样感觉意义不大。还是从恶的角度来品味这部电影更有些味道,无论是开场那个镜头,还是Alex第一次回家听贝多芬的时候两次闪过的那一瞬间的狰狞面孔,都在痛快淋漓地宣示着恶。
现在的世界上,金钱,权力,性,这三者在制造着多少恶,我们无从想象。因此,欣赏和把玩这份纯粹的恶,然后告诉自己,这就是隐匿在你身体里的,最需要摒弃的那个部分。虽然对此并不抱有期待,但倘若未来真的,纯粹的恶从人类的本性中趋于消失,那也许,我们战胜的,是世间所有的恶。
补充:
这篇文章写了两三年后,读了村上春树的《刺杀骑士团长》,读完后搜相关资料时,无意间看到一篇就这部小说对中文译者林少华的采访,其中有这样一段:
对于“骑士团长”这一角色在小说中的意义。林少华跟读者分享了读者来信中的一段:“一个人在逐渐产生了自我意识后,真正痛苦的便是察觉到自身已经凝固而难以改变的支撑整个思想运转的‘三观’。他要做的是,要杀死像水垢一样长在内心深处负面而消极的东西,打破原有的隐性思维方式,再构筑新的价值观念。这就是我理解的《刺杀骑士团长》,也是一种直面《白色斯巴鲁男人》(书中另外一幅画),就是直面自己另外一面的勇气。”
《白色斯巴鲁男人》在林少华看来,隐喻的是一种本原恶、平庸的恶,刺杀《刺杀骑士团长》内心的恶才能消除人本原的恶,只有刺杀个体内部的这种恶,才能从根本上消除社会的恶,从而拯救自己进而拯救社会。
跟我这篇文章结尾的想法出人意料地相像。
(A Clockwork Or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