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我在钟楼旁边的星巴克又点了一杯美式咖啡,自从在附近工作之后这里成了我每天中午必去的地方,看着落地窗外拥挤的人潮,行色匆忙的上班族,脖子上挂着单反的游客们来来回回,还有街边的老汉,穿着朴素的中山装,领边已经磨白,推着老式的保温箱叫卖着西安特有的钟楼奶糕。
这是在西安的第六年,我是一个南方人,可我早已经习惯了西北城市的干旱和雾霾,曾经嗤之以鼻的羊肉泡馍也已成为我的最爱,每个周末都会去回民街的老孙家吃上一碗,自己掰着馍,脑海里回忆着曾经相同的场景。
“请给我一张最快出发的火车票,不管去哪里都可以!”
车站的售票员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惊讶,并没有多想什么然后迅速投入到工作中去。也许像我这样神经质的人她已经见太多了,她拖着爱答不理的嗓音说:
“有,20分钟后开往西安的一趟车,只有站票了。”
西安,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一个地处西北的大城市,除了教科书上的兵马俑,我的脑海再也没有别的画面了。
“好的,就买这个!”
我从兜里掏出两张皱皱巴巴的一百元,递给了售票员。她把票和零钱塞给我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一个陌生女人随口的一句话竟然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离家出走了,离开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整日好赌的父亲没有钱给我交学费,把家里的沙发变卖了之后塞给我1000块钱。在我看来,一个离异的男人应该加倍的努力工作才是,他却整日倒在牌桌和酒桌上,常常我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会有陌生的人上门要债,父亲躲着不见,拿我做挡箭牌,见多了这些放高利贷的地痞流氓,我倒也更坦然了。拿着手里的钱,我离开了家,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出现,我要离开这里,逃离这个令我作呕的家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男人的面孔了。我走到马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
“带我去火车站!”
我已经上了车,车厢里充斥着混杂的味道,男男女女千姿百态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但是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西安。我找到一个车厢连接处的角落,把报纸垫在了地上,坐在上面,随着列车的摇晃,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我被一阵骚动惊醒,原来是列车员,她拍了拍我的脑袋:“小伙子,到站了。”我慢慢站起来,在拥挤的人流中向门口移动。车厢门打开了,一股热浪袭来,我原以为这个西北城市会在9月的时候已经开始降温,没想到同我的家乡一样,炽热的太阳还在炙烤着大地。
这就是西安。一出站,矗立在两边的古城墙映入了我的眼帘,仿佛依稀看得见盛世大唐的繁华。周围的小商贩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我并不能很快地反应去理解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我找到一个网吧,在靠在墙角的地方打开了电脑,事实上,除了网吧,我也并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挂着QQ,打开游戏,饿了就叫网管送来一份面条。夜里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着情侣和一家人来来回回穿行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一阵剧痛。我坐在马路边,学着父亲的样子点了一根烟,混合着尼古丁的烟气呛得我直咳嗽,嬉戏游玩的路人同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几天身上的钱就花光了,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徘徊,绝望充斥着我的心头,我不能这个时候灰溜溜地回家,也不想回到那个男人身边。我在街边慢慢走着,一个发廊的海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招收学徒,管吃住”我看了看招牌“云菲发艺”,里面的店面不大,一个秃顶的男人正在给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做头发。我摸了摸自己饿的干瘪的肚皮,鼓起勇气走近了店里。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走上前来问:
“理发吗?”
我清了清嗓子回答:
“不…不是,我是来…来当学徒的。”
那个秃顶的男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把里屋的一个女人喊了出来。这个女人是她的老婆,也在店里工作,询问了我的基本情况后,她决定把我留在店里,当然我并没有把自己离家出走的事情告诉他们。
学徒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学习如何理发和烫染,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进店的顾客洗洗头,打扫卫生,关门之后就要把一天的脏毛巾都洗掉,准备第二天的工作。不管怎么样,至少不会挨饿受冻了。
发廊靠近附近的一个娱乐城,来这里的顾客大都是一些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有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也有鱼尾纹布满眼角的中年妇女。师父告诉我这些都是在娱乐城工作的女人们,每天陪唱陪跳,就是她们的工作,而工作前她们都会来到这里做好发型、化好妆后三三俩俩的前往她们的工作场所。都是为了生活,谁都不易。
这天下午,一个女人到店里来做头发,我只扫了一眼就知道她是娱乐城的人。她的头发真长,垂在了屁股下面,很飘逸,我带她到里屋洗头,她躺在椅子上面,我拿着喷头给她清洗着长长的头发。她没有像别的人一样闭上眼睛,反倒看着我,这个时候她问了我一句话:
“孩子,你看起来年龄不大呀,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打拼来了?不过你跟我的儿子可长得真像啊!”
我的手停住了,“孩子”,我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自从他们离婚之后妈妈回到娘家,再也没有人这样叫我了。那个酗酒赌博的男人也不会把我的事情告诉妈妈,我想她了,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妈妈了!
她看到我有点不高兴,问我怎么了,压抑太久的我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她了,她听了我的事情情绪很激动,她告诉我:
“孩子,你的妈妈肯定想你了,我也是一个母亲啊!”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觉,脑子里都是妈妈,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我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可悲,路灯下的我影子被夸张的拉长,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像一只蚂蚁一样,可能随时都会被踩死。前方的路似乎已经看不到了,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发廊,没有告诉师父。我这次真的累了,我想离开这个世界,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解脱吧。
我买了一瓶农药,然后来到网吧,打开自己的博客,想要把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记录下来,当作一封最后的遗书,希望可以让家人看到。手指在键盘快速地敲打,很快我码好了最后一个字,点击上传,看到遗书在博客上发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点空白了。
这时屏幕上急促的提示音传来,我点开闪烁的图标一看看,原来是博客的评论。一个叫做彼岸花的人评论了我,他说看到我的文章他哭了,他是一个比我大一岁的男生,他说他也做过傻事,当他的父母在ICU病房外号啕大哭的时候,他才感觉后悔了。可我不一样,已经不会有人为我嚎啕大哭了,连妈妈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我会有谁关心呢?他告诉我他也在西安,叫我不要做傻事,让我告诉他地址,他会来找我。我有一点犹豫,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几行字。最后我决定告诉他地址,因为这段时间没有人像他一样这样关心我了,我想见一见这个少年,至少不要留有遗憾。
我把网吧地址告诉了他,我坐在椅子上,点着脚,心里忐忑不安。没多久一个手从背后拍的一下我的肩膀,我扭过头来,一个英俊的少年冲着我微笑:
“你就是肖扬吧!”
我点点头,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阳光的男生,短短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眼睛大而明亮,仿佛太阳就藏在他的眼睛里,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江南书生这个词就是为他而生的吧。他看着我发呆的样子,笑了起来:
“傻瓜,怎么呆了,来,跟我走吧。”
我起身离开网吧,跟在他身后。他叫陈凯,在西安的一所高中读书,因为喜欢画画所以报了艺术班,他喜欢油画,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意大利梵高的故乡写生。
在路上他问我饿了没有,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说回民街有一家羊肉泡馍很好吃,要带我去吃尝尝。走在路上,他看着前方,始终带着笑容,他的笑容那么有感染力,好像把我心中的阴霾也带走了。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因为在修路,红绿灯暂时拆除了。突然他拉起了我的手,拽着我往前走,斑马线只有几十米,可是我觉得这距离却好长,我的身体不由得自己控制,跟着他到了马路的对面。他对我说:
“傻瓜,我怕你不看路,出了事怎么办呢!”
我冲他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很快我们走到了回民街,青石板的路面,路旁的柳树低压压垂了下来,我们走进一家叫做“老孙家”的羊肉泡馍店,他说这家可是在全国都出了名。我们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他叫了两碗泡馍,不一会服务员就端上桌了,可是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大面饼,我惊讶地看着他:
“这就是泡馍吗?”
他笑了起来,解答道:
“这是馍,要自己掰碎了,放碗里一会才会加料。”
说完,把我这边的两个馍拿过去掰了起来,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娴熟地把一个大圆饼掰碎到碗里。
馍掰好了,服务员把羊汤粉丝之类加了进来,来自南方的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吃法,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一股羊肉的膻味扑鼻而来,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有多么好吃,可是因为他坐在我对面,我装作很美味的样子,竖起了大拇指。
晚饭后,他让我跟着他回家,他已经告诉父母我是他的同学,父母出差没有人在家,会借住一段时间。本来心存疑虑的我这才放心大胆地去他家里。
到了他的家中,拜访过他的父母后我们就去了他的屋子,一张大床,写字台上摆着一台电脑,墙上都是一些油画作品,地上是散落着的画笔,看的出来他是一个热爱画画的艺术少年。我们坐在床边,我跟他谈论起了家庭的不幸,一个人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西安然后苟且地活着。
他看着我,眼里的目光充满了怜爱,他轻轻抱住了我,告诉我:
“没关系,有哥哥在。”
说完,慢慢靠近我的脸,他的嘴唇轻轻地吻住了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是一个男生,怎么会和另一个男生接吻呢!可为什么我却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呢!他看看我,含情脉脉地说:
“我喜欢你,肖扬。”
我看着他,那个充满阳光的男生此刻让我竟有那么一点迷恋,我没有说什么,抱住了他。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从未做过的事情,他抱着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带我去他的校园,让我跟他在艺术班的教室一起学习,那里的人很多,没有谁会发现多了一个学生。就在那里,我开始了我中断两个月的学生时代。傍晚放学,我们就在校园逛,我看到路边的秋千,立马跑过去坐了上去,我告诉他这是我最喜欢玩的。他笑了笑,站在我的身后推着我往更高的地方荡过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周,有一天,陈凯问我要身份证号码,要帮我办理入学手续,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正式在这里读书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兴奋,没有多想什么,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他。接下的日子经常看到他在电话里谈论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开心自然是不由分说了。
这天下午是周末,他带我去了古城墙上散步,我们踩在满是历史感的石砖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的高楼大厦,问我:
“你想妈妈了吗?”
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可是在我心里怎么可能不想自己的母亲呢!我回答说:
“当然了,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陈凯看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表情严肃了起来。
“我联系到阿姨了,阿姨今天下午就会到西安站。”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自己都没有了妈妈的联系方式,他一个陌生人怎么联系到的呢!我吃惊地问:
“你在开玩笑吧,哥哥!”
“没有,还记得前几天我问你要你的身份证号吗?我的叔叔在派出所工作,我找他帮忙查询了你的个人信息,我记得你跟我说你不想再看到自己的父亲,所以我没有联系他,叔叔找到了你母亲户口所在地,费了好大劲联系到了阿姨。阿姨在电话里听到你的情况后泣不成声,很心疼你。下午她就到西安了,回家吧,你应该回到校园去,继续自己的学业,这才对。”
我又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呆呆地看着,为什么又是他,又是他拯救了我。他看着发呆的我,轻轻把我拥入怀中,在我耳边轻语:
可是我舍不得你,肖扬,我喜欢你。可是为了你好,你必须回去。”
我哭着告诉他,我会回去的,你放心…
妈妈真的来了,在车站我和妈妈相拥而泣,妈妈很感谢陈凯,说着还非要塞给他几百块钱当作谢意,陈凯说什么都不要,说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妈妈担心我的学习受到影响,打算连夜就赶回去,不再把我送到父亲那里,让我跟着她一起生活。
临走前,我和陈凯再次拥抱了一下,我告诉他我还会来西安的,一定的!他说他会等我。
我相信,他会等我。
回到了熟悉的南方,我重新迈入了校园,在这如荒野逃生的两个月里我经历了太多,也让我看到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东西。我努力地学习,想要去追寻他的脚步。
三年后那个炙热的夏天,我迎来了高考,重生的我仿佛不是在迎接一场挑战,而是在等待一个机遇。考试结束后,我报考了西安交大,妈妈问我怎么会想去那里读书,空气不好又干燥,我告诉她之前在那里的两个月我喜欢上了西安这座城市。
上天也是眷顾我的,我如愿拿到了这所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在一天天的煎熬中等到了开学的日子,我拖着行李箱又一次来到了西安。这一次,我在QQ上给他发信息,告诉他我来西安读书来了,他没有回复,我只好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了他,让他看到之后记得打给我。
周五的下午,刚刚下了最后一堂课,我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是一串奇怪的数字,并不像国内的手机号,我有点疑惑,接起来。是陈凯的电话,他说他现在在意大利的一个画坊工作,今年6月份刚刚走的。我听到他的声音很激动,可他告诉我的那些却又让我失落不已,我如约来到了西安,可这次他失约了。我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希望他在那里保重好自己。就要挂电话的时候他说想我了,想要回国,回到西安,想再带我去老孙家给我掰馍。这次是我告诉他:
“你应该呆在那里,去意大利不是你的梦想吗!好的机会就要把握住,我真的替你高兴!”
可他不知道电话这头的我已经泪水早已经打湿了眼眶…
擦干眼泪,整理好书桌,我和舍友相约去回民街的“老孙家”吃羊肉泡馍,这一次我已经知道怎么掰这馍了,我拿起舍友面前的馍帮他一点点掰碎,心里想的却是那个眼睛里面藏着太阳的少年。
咖啡喝完了,下午上班的时间又到了,我把自己的回忆再次整理,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准备开始战斗起来。
这就是我的西安,一张火车票把我带到了这个城市,我喜欢这座城市,不只是因为它的美食和风景,因为它就是我的青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