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做父母手中的烤鸭,要做一只自由的小小种马。——刘星,《(假的)家有儿女》
丁丁再回到这条老街时,又是一年的光景。
这一年,家乡添了几处新房和俏媳妇,添了几家麻将交流中心,添了几座坟头。
村后的河今年却冻住了——往年不上冻的,因为里面东西太多。
村前公路两旁的树全砍掉了。主人缺钱,不缺树。
目力所及,坑洼的油漆路向北延伸到省道上,两旁田地里丛丛的麦子依偎而息,灰蒙蒙的天,树林间掩映着冬日里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那是北方的夕阳。哎呦,还蒙了层雾气。
这次回老家,丁丁照例去拜访过道尽头被奶奶称为”二嫂“的老太太。
二嫂是帝都过来的知青,这些年没入我们的乡音,跟谁也是一口侉侉的北京话。
她最著名的话是,“我主的了疼,也主的了管”。
这是跟人家解释为什么老打孙子。一时成为村里溺爱孙子老传统中的一股清流。
可老人家现在状态不好:去年初四,脑出血,救回来之后半边失去了控制,歪了嘴,动不了腿。
我进了门,走到轮椅边。老人眼睛亮了起来,一只手撑着扶手,要站起来。
我大声说奶奶您不用起来,多累啊。
二嫂摇着头坐下,攥着我的手,晃来晃去。又赶紧把暖手袋扯过来,叫我捧着。
就像小时候那样。
二嫂是看着我长大的。奶奶经常带着我到二嫂家里串门,二嫂家里有糖吃,有奶喝。
那时候我最喜欢翻彻二嫂厚厚的影集,上面有好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奶奶你耳朵边别着的是什么花呀,那时候你几岁。
二嫂说那年她十六,别着的花叫白玉兰。
今年她七十六。照片上的小姑娘带一点自信,含一丝羞赧,就像每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那样。
这让我想起妈妈。妈妈年轻的时候追邓丽君、小虎队,最喜欢的是粉红色的回忆。家里有一张她结婚时的照片,大红毛衣,傻傻的杵在那里,另一头爸爸给二叔骑在背上,向妈妈鞠躬,胸前歪着一朵大红花。
我没见过作为年轻姑娘的二嫂和妈妈是什么样子的,跟我相关的,只有她们逐渐老去的岁月。
二嫂晃动着身子,她打算站起身来。
我扶着她,走一步,拖一步,不违背,不阻挡。
五六米的距离,老人已经气喘吁吁。我也不说话,我单单陪着她。
院里的枣树上落了一只麻雀,不知为何她没回南方的家。隔壁的二层小楼开始掌起灯火,夜色也正吞下了半边天。
二嫂接着往外拖着步子,这时媳妇却迎着面从小卖部回来。
哎呀,涛你怎么让你奶奶出屋里来了?外面冷,娘咱回屋里吧。
二嫂不肯,但她做不了主。
这已不是她做主的日子了。
爷爷大二嫂好多岁,早就没了精神。多少年大大小小,一直是二嫂操持着。
去年的时候,我坐在炕头边,绕着问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她说她的一生就分为两部分,给大伙种地和给自己种地。前半段三十年,后半段三十年。
明明从北京赶过来,她却说这里更冷一些。村支书被打得藏在柜子底下,三千斤麦子换来的推车充了公,大雨下到把房子冲塌,夜不闭户,好冷。
二嫂说后来却是倒春寒。家乡的新媳妇,都凑不出一件体面衣裳。地里什么东西也不长。饿死的人排着队。
我问再后来呢?自己种总好些了吧?
二嫂说自己种也要上交粮食给国家的。那年她推着小车,走了二十几里的土路,把麦子送到乡上。三十年了。
二嫂说这么多年看上去一直是我在做主支撑着这个家,但实际上我从来都没做过主,我对自己也做不了主,我对谁也做不了主。
我说还是我们这一代人幸福啊,赶上了好的时候。
二嫂说那只是看起来,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然而我从来都长不大,二嫂却变老了。
二嫂老了,但从没老糊涂,也没装过糊涂,直到突然的疾病将糊涂的能力赐予给她。
回到屋里,二嫂就又安静地坐下来。电视里恰巧是场晚会,在希望的田野上。
夜幕已全然降临。猎户座的三星嵌在南面的而天空,月亮瘦成眉毛,挑在树枝上,除此之外,一片看不透的灰色将视野罩的密不透风。
我瞪着窗外,正出神,二嫂那边却哼了起来,摇起我的手。
呜呜声。奶奶又回到了回不去的小时候。
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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