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当兵生活的记忆(片段)

(一个普通人的回忆录)

                  1. 初到炮️二班

一九六九元月,我参军到青海大通县炮团加农炮二连二班。

炮二班原有五个人。班长白宪富,一九六五年兵,兰州市人,中高个子,方脸,一口兰州话,对人很和蔼。副班长李金钟,甘肃静宁人,一九六八年兵,中等个子,黑脸堂,浓眉,对人很热情,对班里的工作非常认真。张土改,一九六八年兵,陕西富平人,短小个子,看样子最多一米五,但身材壮硕,四肢发达,胳膊腿有普通人的两三倍粗,一个拳头握起来,有我的四个大。李金钟说,张土改能把二百斤的汽油桶抱起来,“嗨”的一声就上了肩骨,站起来,踩着桥板扛到汽车上,放下来面不改色气不喘。第四位是一九六八年入伍的陕西富平人杨继德,中等个子,身材偏瘦,脸小,下巴尖翘,鼻子嘴巴周围发红,好像时常皮肤过敏着。第五位是陕西周至人张抗柱,一九六八年兵,中等偏上个子,稍胖,肤色较黑,厚嘴唇,不爱说话。和我一起分到班里的是陕西眉县人张郎厚,红脸堂,蓝眼珠,肤色细嫩发红,褐色头发,五官小而集中,给人一种时时刻刻都紧张着的感觉。他说话语速快而大,大家都叫他张狼吼!

新兵一到连队,就是队列训练和整理内务。队列训练的主要内容是立正稍息,向左向右向后转,正步齐步跑步走,每个动作都要站正,挺胸收腹,两眼平视前方。走正步是为了显示军威,要求腿打直,脚尖下压,离地面二十五公分;整理内务除了室内卫生,枪枝水壶挂包武装带衣服鞋帽脸盆毛巾牙缸等洗刷用具和小方凳摆放整齐外,重要内容是叠放被子铺床铺和打背包,被子要求四四方方一颗印,打背包要求蒙上眼睛看不见。我和张郎厚不停地练习,就是弄不好,我们整理出来的被子始终是中间高四周低,被李金钟戏称为炊事班蒸出来的塌塌馍。

                      2.紧急集合

分到炮二班的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我睡得正香,突然宿舍里响起“㘗㘗㘗”的声音,,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说:“班长,怎么啦?”班长声音很低很快地说:“哨音,紧急集合!”我赶紧爬起来,“咔嚓”一把拉亮了电灯,连长喝道:“谁拉灯?!”我连忙拉息了灯。整个宿舍里,只响着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和打背包的声音。我连忙找衣服,但昨晚放好的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手忙脚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了衣服,刚穿到身上,整个宿舍就没有一点声音了,我知道别人都已经收拾好后到外边集合去了。一着急,就顾不上叠被子打背包,慌忙从高架床上溜下来,登上鞋,抱起被子和大衣向屋外跑,刚跑到门口,猛然想到枪还没带上,就将大衣扔在门口。折到枪柜跟前,拿上枪,抱着被子又跑出去,全连早已到齐,我一到队伍里,班长就向连长慢吞吞的说了声:“炮二班到齐。”连长就喊“向左转,便步走!”队伍便开始前行,走了不到一百多米,连长又改变口令,命令部队跑步前进。

天还没有亮,昏黄的下弦月躲在云层的后边,眼前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夜里好像下过雪,干硬的路面上落着薄薄的一层。

队伍继续前进,我穿着母亲用塑料底子做的条绒布鞋,已经摔了好几跤,枪和被子被班长和副班长各拿着一样。我依然一步一个趔趄,两步就摔一跤,跟不上队伍。最后只好将鞋子脱下来拿到手里,穿着袜子走路,才好了一点。

青海属于青藏高原,我一到这里就不习惯,时常头昏脑涨,因此刚才快走就有些吃不消,现在跑就更不行了,我大张着嘴巴喘着粗气。拼着全身的力气跟着队伍。突然前边的人折了个方向,向山上跑去,我干脆跟不上了,猛然觉得没有呼吸的空气了,接着身体一晃,就翻倒在地上。班长跑过来把我拉起来,我站不住,就坐在地上,全身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班长用手捏了一下我的棉衣说:“这尕娃不行了!体力严重透支了。”李金钟跑到我跟前解开我的风纪扣和罩衣棉衣的纽扣叫道:“哎呀,张国栋!你怎么连衣服都不会穿,你看你穿的棉衣里边有绒衣,绒衣里边还有毛衣!”说着也在棉衣上捏了捏说:“罩衣都冒出水来了!”这时我们班已经离开部队一截子路了。班长说:“李金钟留下来照顾张国栋,根据情况决定追赶部队或者返回营房,其他人快追队伍!”说着,带着其他几个人赶部队去了。我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好一点了。李金钟问我:“现在怎么办?是追部队还是回营房去?”我说:“追部队!”李金钟说:“好!你先把棉衣脱下来。”说着走过来帮我脱掉了棉衣。我们就往前走,才走了不到一公里,我又不行了,又想坐下去,李金钟扶住我,说:“不要坐,坚持!”说着扶着我向前走。我口张得像个离开水的鱼,一步三喘,真真是在痛苦中挣扎,在煎熬中前行。就这样,我和李金钟又向前走了一二里路,但离队伍越来越远。李金钟说:“可能部队已经翻过山顶了,要不我们就回营房去!”我怕今天这件事,会被别人瞧不起或者被部队送回家,就说:“我们必须爬到山顶!”李金钟看到我的态度坚决。也说:“对!虽然我们的体质不如人,但我们的决心是坚定的,意志是坚强的,现在就是练体质的时候,坚持!”

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就这样,我和李金钟走走停停,快一阵慢一阵,两个小时后,终于爬到了山顶。

大部队在一个半小时前就翻过山顶回营房去了。

李金钟说:“已经迟了。班长一定给连长请了假,炊事班也会给我们留饭的,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回去。”

我一屁股坐在泥雪路上,李金钟把我往干的地方拉了拉,自己也坐下来,把我的两只脚拉到他怀里,帮我脱掉已经冻成冰疙瘩的袜子,又给我揉了一会儿脚说:“现在把鞋穿上,站起来走走,不然脚就冻烂了。”我就穿上鞋,站起来,按照他说的,来回走了走,又坐了下去。

天已经完全亮了。太阳正从老爷山后面慢慢地升起来。光线一会比一会亮,飘荡在工厂城镇树林河道上空的晨雾,悄悄地退进山沟里,在不觉中消失了。营房传来早操的声音,我们身后的大通煤矿的喇叭也响了,附近工厂的机器开始轰鸣,整个大地沸腾了。

李金钟站起来,将他拿着的我的棉衣递给我说:“现在把绒衣和毛衣脱下来,只穿棉衣就可以了。部队发的这些衣服不是叫你都要穿在身上,是按照季节和天的热冷穿的。”我“嗯嗯”的答应着,李金钟又吩咐我回去把脚上穿的塑料底子条绒鞋收拾起来,邮回家去,说部队不适宜穿。

副班长说的太对了,我答应着他的话,一抬脚,就摔到在地上。

塑料底子鞋在有雪的陡坡路上不能行走,我只好重新穿上袜子,提着鞋回营房去。

回到连队后,班长已经请示连里取消了我和李金钟的天天读。我们吃完饭就赶紧整理内务,我这才发现线裤不见了,就到处找。李金钟看见后就问:“张国栋,你把什么丢了?”我说:“我什么也没丢。”“那你在找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找。”因为部队规定:谁丢了东西,不管是国家的还是自己的,都要受处分。“那你在找什么呢?”李金钟的怀疑没有消除。“你说我在找什么呢?!”我反问李金钟。他看了一会我,无可奈何的做别的去了。

晚上睡觉时,我脱下棉裤,才发现线裤在裤裆里面。我有些激动,一时没控制住:就大声的嚷嚷:“找到了找到了。”开始睡觉的全班人都停下动作看我。李金钟问:“什么找到了?”我说:“线裤找到了。“哦!”李金钟应了一声说:“你这个尕娃不老实!早上我问了半天,就没给我说。”我说:“老实子要叫我受处分哩吗?!”李金钟见我这样说,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语塞。班长解围说:“没有丢就没有丢,没有丢,处分什么呢?”

我才明白从清晨起来到晚上我的裤裆里总是不舒服,好像多了个什么,但也没去查看,现在才知道是衣服穿得急,两条腿从线裤外的棉裤管中伸进去了。

这件事被大家知道后,当作笑话在全连传了很久。我们班被全连传播的事还有张土改让张郎厚找膛线的事,张土改为了整治张郎厚,说张郎厚擦枪时把枪里的膛线擦掉了,吓得张郎厚找了好几天。其实枪管里的膛线是擦不掉的。


                      3.第一次站岗

分到班里的第三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班长告诉我夜里和杨继德有一班哨,要我惊心一点。李金钟接上给杨继德说:“张国栋是个尕娃,外边怕哩,你就去站外哨。”杨继德慢吞吞的应了一声。睡下后,我惦记着站哨,怎么也睡不着,就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李金钟叫杨继德,说轮到我们站哨了,我连忙爬起来,很快的穿好衣服,拿上枪就往外走。李金钟声音很低的说:“你能找到我们连站岗的地方吗?”我说:“白天我看过的,能找到。”说完就出了连队,沿着下午看过的路找到了哨所,接替了炮一班的李大个子。

这里是我们团的九号哨位。这个哨位在营房的东边中部,哨位的营房内侧是一条干涸的壕沟,壕沟宽五六米,南北方向一直绵延到营房的南北两端,有四五公里。壕沟有两米深,两边是七八十度的斜坡,壕沟上架着一座四米宽的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桥,东边桥头设置着两个岗楼,岗楼两米高,直径不到两米。岗楼主体也是钢筋混凝土。离地面一米六左右的四周有四个观察孔,在岗楼里边可以看到周围的情况。

壕沟内侧是营房的一部分,是各连的菜地和训练场,菜地大部分种着高原能生长的萝卜和大头菜,是当时部队吃的主菜;壕沟外边是一大片笔直的数丈高的杨树林,再往东是大通县去城关镇和门远县的公路,公路再往东就是大通河,一簇簇的大小不一的沙棘形成的灌木林和河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河水自由流,沙棘随便长。别有一番情趣。

夜阑人静,四周的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充满着阴谋和危险。林涛和河水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就像一个丢失了孩子的女人在啼哭,更加使人胆寒。

我在岗楼里,把帽子摘下来,塞到一个面对河边的观察孔里迷惑敌人。还低着身躯控制着气息,静静地监视着外面。

刚到部队的第二天下午,团政委就给我们做了形势报告,说国内外形势不好,美帝苏修和一切反动派都亡我之心不死,国内外的敌人时刻准备颠覆无产阶级专政。青海是国民党大军阀马步芳的老巢,逃跑时解散了所有不能撤离的军政人员,留下了大量的残渣余孽,在暗中进行各种破坏活动,因此我们要高度戒备,严密防范。

想到这里,我有些紧张,连忙用手握了握步枪,我知道我的枪里没有子弹,是聋子的耳朵。如果有敌人来进攻,我只能白刃格斗,因为当时领导再三叮嘱枪里不能压子弹,那时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怕走火伤人。

又过了一会儿,我害怕起来。我怕敌人来摸哨,自己不会使用枪,就会被敌人干掉。想到这里就从子弹袋里拿出一梭子子弹往弹仓里装,但弄了半天却打不开弹仓,我又将枪放到地上,脱掉手套,鼓捣了好一阵,仍旧没有装进去,最后,只好收起子弹,重新带上手套。我怕肩上的枪不便使用,就干脆用手拎起来,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

做罢前边的事情,我突然觉得站哨时间太长了,怎么就像过了几年似的。

不觉间,我就想起了家,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弟弟妹妹,想起了家里的小花狗,想起了妈妈做的饭,想起了家里的大门和门口的槐树,想起了大门前的园子,园子里的桑树杏树枣树和沙梨树,想起了邻居家的四阿婆,想起了一起的伙伴,想起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我又连想到这里现在天黑着,家乡应该天也黑着。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想家乡也能看到我现在看到的天上的星星,或者我这里看到的星星和家乡看到的星星不一样的,因为这里到我的家乡相隔着很多很多的山和很多很多的河。

想起老家的时候。不觉间就有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在高原的寒冷的夜风中,马上变成了冰棱,挂在了脸上。

忽然,我听见树林里有沙沙的几声脚步声,怎么一听,又没有了。我想可能是敌人来摸哨了,就连忙蹲下身子,观察周围尤其是树林里边的情况。看了一会,也没发现什么。

在岗楼里不行,太危险!我心里想着,就悄悄地溜出岗楼,慢慢地溜进了壕沟。我想敌人摸哨,目标是哨兵,首先进攻的是岗楼,我躲到壕沟里,敌人在岗楼跟前,我能看清楚。

我就在壕沟里蹲着,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个岗楼。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也没什么动静,我想可能是我太神经了,耳朵出了问题。心里想着,全身就松动下来,接着是瞌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袭了过来,把我的头全部包裹住了,瞬间,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梦见我在冰窟窿里睡着,全身被冻住了。我要去找个地方取暖,被冰粘住着走不动,我看见有个阶级敌人拿着枪正在向我瞄准,我在找枪,枪却找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耳朵里突然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我一惊:这是起床号!睡意瞬间全无,我一下清醒过来。

他妈的!我从壕沟里站起来,心里突然一酸,觉得自己很委屈!因为我是昨晚十一点到十二点的哨,是杨继德这家伙睡着没起来,误了哨,让我站了七个小时!我哭着骂着。张郎厚来换哨,说:“杨继德昨晚睡觉没起来,把你的哨误了,副班长说了几句,还不服。班长说认识不好就要给连里汇报给处分,才老实了。”我回到宿舍。班长让李金钟在班里等我,看到我回去,就安慰了我几句,我不禁放声大哭,直到全连下操回来,我才止住了抽泣。

我没吃饭,就上床睡了。刚要睡着,又被班长叫醒,问我昨晚是怎么站哨的。我以为班长是问我站哨睡觉的事,就没吭气。最后连长把我叫到连部,亲自问我,我才把发现有动静后躲到壕沟里的事说了,只是没说睡着了的事。连长听了很高兴,说我机警灵活,要不昨晚上准吃大亏。

睡醒后我才知道,昨晚门源劳改农场的一个重刑罪犯,用石头打死了管教干部后连夜逃跑了,在路上想抢一支枪,就跑到我站岗的地方,因为没找到我,又在一六四团驻扎的罗家湾的一个哨位上抢枪,被哨兵发现后开枪打断了两条腿,这是根据罪犯交代,师部打电话核实情况。


                      4.张土改

李金钟说的没一点错,张土改的力量和毅力真的非常厉害。他给连里的战士说他能在十五瓦的灯泡上吸着纸烟,炮一班的李大个子说他说的是炒蛋的,张土改就在全连下了战书,如果谁不信,就打赌两条大前门烟,当然这些活动都是瞒着连首长的。最后炮四班的少数民族战士道尔基·旦巴就和他赌,炮一班的李大个子当了中间人,打赌在周六下午两点开始,张土改左手托着电灯泡,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纸烟抵在灯泡上吸,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过了二十个小时,张土改没变姿势的在那里吸着,因为打赌他连饭都没吃,连厕所也不上。纸烟只是头子上变黄了。李大个子要判张土改输,但张土改坚持要继续吸,因为打赌时没有确定吸着烟需要时间,李大个子和旦巴就让他继续吸。这事成了地下新聞,不仅本连的一些人都来观看,三连和营部知道的人也来看了。最后我发现竟然还有我们的班长和炮一班炮四班的班长都参加着,替这次活动维持秩序,望风把关。一直到周日下午四点,张土改竟然把纸烟吸着了!现场一片哗然,围观的人都要鼓掌,被几个班长制止了。李大个子宣布张土改获胜!张土改把纸烟吸着后,鼓了鼓劲,一口气把一根纸烟抽得只剩了个烟蒂,然后用吐出的烟圈把悬挂的灯泡掀得像个钟摆样的来回晃动。他就像打了胜仗的英雄。拿着从旦巴那里赢来的两条烟,给全连每人发。第二天,利用休息时间,他又去三连和营部发,最后在营房里转,看见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给发烟,完了就给接了烟的人介绍:他叫张土改,二连的。这是他和人打赌赢下的烟,他能在十五瓦的电灯泡上吸着纸烟,他还能抱起二百斤的汽油桶,扛到汽车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张土改的“英雄事迹”最后竟然被团里的一位参谋知道了,给解放军报写了一篇报道,称他是全团大力士,因此他更嚣张了。他完全是个陕西冷娃。不懂得怎样把握和使用自己的这点长处,他上欺班长下欺战士,班长说他两句,他马上就会顶撞:班长,不喜欢要了就给连长说一下,要我的班多着呢!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对全班战士,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你们能干个啥嘛!是他的口头禅。

我和张郎厚分到班里的时候,副班长领着他来接我和张郎厚,和我握手的时候就故意把我的手捏得生疼,我忍着没吭气。捏疼张郎厚的时候张郎厚火了,朝着张土改说:“使那样大的劲着弄啥嘛!的是显示你的本事呢?到操场上去,说不定我能把你放翻了呢!”张土改当时就要和张郎厚去操场上较量,李金钟好说歹说,才平息了这场风波。我在班里,除了要对付好班长和副班长,更重要的是要对付好张土改。其实班长副班长完全不需要对付,他俩要求的是我搞好本质工作,完成各项任务,而张土改要的是巴结他,要你给他端茶倒水,给他洗衣服,有时还要你给他买烟抽。我也经常给他做一些能做的事情,但因为手头拮据,不能经常给他买烟,也就不能每时每刻让他满意,他不满意时就捏我的手,一边捏一边哈哈大笑,还说:“甘肃这娃的手咋这么绵呢!就好像一个大姑娘的手!”我被他捏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给他私底下说过好几回,求他不要这样对待我,但他依然是我行我素,有时还喜皮笑脸地说:“你就不会给哥多买点烟?!”我把这事给班长和副班长都反映了,他们也拿张土改没办法。我对张土改又气又怕,心想着怎么能把这家伙整治一下,以解心头之恨。   

  这是个平常的星期天,我洗完他的衣服,将我的衣服泡在脸盆里后,就坐在床上修理手电,在拧灯泡的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溜下床跑到正在仰面躺在床上,手舞足蹈自弹自唱秦腔的张土改跟前说:“哥!你能把这个灯泡捏破吗?!”张土改止住了“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得,得,得”接过手电泡看都没看说:“这有什么捏不破的!”说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一使劲,那个手电泡就在他的两个指头间“啪”的一声爆裂了,继之而来的是张土改“哎呀,我的妈!”的一声惨叫,喊叫的同时从床上蹦了下来。我一看张土改的两个手指头冒出了鲜血,连忙跑到连部去找卫生员,我和卫生员一起拿着急救包跑过来时,张土改已经哭开了。卫生员看情况紧急,自己处理不了,就和我一起陪着张土改到营部卫生所。卫生所的军医连忙给张土改进行创伤清理,把碎玻璃渣子一点一点的从指头肚里边往外清,张土改疼得五官都变形了,他乜斜着嘴眼,流着眼泪和鼻涕,口里哈着冷气,全身颤抖着站立不住,军医让他坚强一点,他做不到,最后只好坐在了手术床上。看到他稀怂的狼狈像,我心里痛快极了,但我脸上全都是惊恐和不安,直到军医给他包扎好了,打了止疼针和破伤风的针,班长和副班长也知道后也赶了过来。他们看到一切都处理好了,就和我们一起陪着张土改回连队去。张土改一路上哭着,给班长说是我故意整他。我坚决不认。一到班里,张土改就爬到床上,说他是病号,要卧床休息,还要吃病号饭。班长没办法,只好答应了。晚上开班会,班长和副班长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再三问我是不是故意整张土改?我一口咬定是我自己好奇,用手没捏破,就叫张土改捏的。我的说法也合乎情理,班长就把这件事报告给连里,连长在晚上点名的时候说:“不准乱开玩笑,乱称能,你是能捏碎一个小灯泡,但它的碎片能嵌进你的骨头,使你钻心的疼!你就没想到吗?!”张土改在床上一直睡了一个礼拜,自那以后,他再不欺负我了,也没人说张土改怎么牛皮的了。

张郎厚很高兴,几次对我说:“张国栋,你好计谋!把这个狗日的整美了!”我说:“我是无意的,你不要胡说!”张郎厚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不认,他也没治,你真是高家庄!”


                    5.初到尕漏村

八月初,根据上级安排,我们连去大通县让逊乡尕漏大队拉练。经过城关镇时,连长带着我们瞻仰了烈士陵园。这是大通县最大的一个烈士陵园,里边安葬着第一军的一个连。管理烈士陵园的马园长介绍。一九四九年青海刚解放的时候,这个连驻扎在城关镇,帮助群众减租反霸,推动大通县的土改工作。马步芳遗留下来的反动分子在表面上拥护共产党和解放军,背地里却对我党我军恨之入骨,就和让逊乡尕漏村的地主分子串联起来,乘着这个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一百二十多名干部战士全部杀害了,只有司务长去城关领给养才躲过了一却。更可恨的这伙歹徒将全连官兵杀害以后,还将部分遗体毁坏,竟然把一些头颅和肢体内脏挂在了树上,真是惨不忍赌!这次参观烈士陵园,纪念革命先烈,使我们在恨国内外反动派的同时,也暗暗对这里的土回族群众产生了戒备。

黄昏时分,我们到了尕漏村。

虽然这里已经有先前到达的副连长和司务长通过和大队党支部为全连找好了炮场和连队所有人的住处,但因为要把一百多号人和十多辆汽车和十门大炮的安顿下来,还是一个大的活动,因此我们到尕漏大队后一时有些纷乱。

尕漏大队都是土族,男女社员穿着黑色大襟棉衣,带着黑色圆形的没有帽舌头的像古人一样的帽子,古铜色的脸,说着我们不太懂的语言。他们的房子和院子的围墙都是石头砌的,房子不高,屋面是平坦的,上面放着一些干菜或者玉米棒。路面和地面都是石头铺的。地块四周全部栽着杨树,具老兵们讲是为了防风,看着那地埂上密集的树,我不知道人是怎么到地里耕作的。

炊事班被安排到村东头一个大院里边,院子的门外边是一条大路,紧隔大路的是地埂上种着杨树的一大块方方正正的土地,尕漏大队将这块地交给部队临时停放汽车和火炮。

晚饭后,部队就住进大队党支部为我们安排好的群众家里。群众很热情,在迎接我们入住的同时还认罪,说他们对不起解放军,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受到国民党的煽动,杀死了解放军,他们罪业深重,感谢人民政府只是镇压了少数坏人。他们这样说可能是为了赎罪或者让我们相信他们,可在我这个年幼的新兵心里,更恨和怕他们,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城关烈士陵园里各种惨不忍睹的照片和画面。弄得我好长时间都不能入睡。

半夜里,天气突变。响雷滚过后,就是瓢泼大雨。红色、白色和蓝色的闪电从天上窜下来,在院子蹦着跳着,有的像皮球,有的像火蛇。

我被奇异的天象惊醒,忍不住坐了起来。同时屋门被人推开了,从天空的亮光中我看到是副班长。李金钟说:“杨继德,轮到你和张国栋站哨了。”杨继德照样叫不醒,我还是很快的穿好衣服,去炮场站哨。李金钟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他又问我能不能找到炮场,我说没问题!说着就让他帮我把雨衣罩在身上出发了。出门时我给李金钟说:“你把他叫醒,叫他别误我的哨。”李金钟说:“你放心去,他今天不下床,我就不下哨。”

雷雨还在继续,轰隆隆的雷声继续在天地间翻滚,有一次一条电弧从天上跳下来,就从我的脚尖前钻进地下不见了。街面上的水已经快到膝盖,好在是石板路,我可以继续前行。

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到了村东头,我看到炮一班的李大个子用手电筒在我来的方向不停地晃动,嘴里不住地喊叫,我想可能是换哨迟了,他着急了。就大声喊:“我来了,我来了!”大个子听到了我的声音,手电光不动了。我朝着他的方向走,谁知走到炮场跟前,却被地埂上的杨树拦住了。大个子在那边喊:“往这边,往这边!”口里喊着,手电晃动着。我就朝他指示的方向走,才走了十几步,我突然咕咚的一声掉进一个水坑里。等到我反映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水坑里站着。借着大个子在地面上晃动的手电光,我看见自己掉进来的这个水坑有一人半高,形状圆圆的,直径不到一米五。有许多水,已经到我的膝盖上了。

我使劲的喊:“我掉到水坑里了!我掉到水坑里了!”李大个子听见我的声音后亮着的手电从那边走了过来。他边走边说:“这个人在那里叫唤着!”他来到我掉进去的水坑跟前,才说:“哎呀,你怎么跳到这里边去了?!”我说:“你晃着手电,我照你指示的方向走,就掉里边了。”他说:“这怎么办呢?”犹豫了一会,就解下武装带,把枪背带连起来,两手抓着枪把的那一头,叫我上,我说:“你得把我的枪先接上去。”他就把我的枪和大衣雨衣都接了上去。我们又重复前边的动作,本来枪和枪背带武装带连起来,长度完全够用,但由于他没有连结好,因此在我快要爬到坑口时,又掉了下来,这样一来,我的全部衣服都叫水湿透了。他重新连接后,我就被他拉上去了。我本以为他会让我回去换衣服,谁知这家伙把胳膊一伸,把手腕一转说:“你看都十二点了,是该换你的哨的时候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他妈的!怎么这样没水平,我心里非常气愤,但又想到马上要被换哨了,气也就消了一半,拿着湿漉漉的大衣和枪到前边找进炮场的通道。

我全身是水和泥,胶鞋里也是水和泥,走路时脚在鞋里的水泥中踩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找到炮场入口,才发现炮场里根本进不去,新平整出来炮场地面叫雨水泡松软了。不知道大个子刚才在哪里站哨,我看到昨晚吃饭的地方的大门口还能容身,就躲在里边,等着张郎厚来换哨,但一直等了近一个小时,没有人来换我。我又被误哨了!我心里想到。

这时,已经是夜半时分,雷雨过去了。但我全身的湿衣服很潮湿很冰冷,我全身发抖,上牙磕着下牙,嘴里也控制不住的发出“冷冷冷”的呻吟。

我忽然想到炊事班做过饭的灶房里是个暖和的地方,说不定灶堂里还有没熄的煤火呢,就把刺刀从枪口上取下来,用刺刀从炊事班住的院子大门中伸进去,移开了里边的门拴。

为了不让炊事班的人发现,我干脆脱下灌满了泥水的鞋,光脚通过了廊檐,进入了伙房。伙房里果然暖和,更可喜的是灶膛里没有压住的火烧得很旺,把铁锅里的水都烧沸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将枪立在墙下,解下子弹带,小心而快速的脱掉所有的外衣,一件一件的拧了一遍,绒衣绒裤也湿了,我都脱下来,最后把贴身的衣物也脱下来,拧了一遍,又把身上擦了一遍,只穿着裤衩蹲在灶火门前烤衣服,顿时觉得冷得慢了。

“谁在那里弄啥呢?!”我全神贯注的烤衣服,没注意被门口低沉和严厉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忙说:“我是哨兵。”“哨兵不到门外去站哨,跑到灶房里弄啥呢?!”来人说着点亮了一支蜡烛。我看清了是炊事班长老甄。一边穿湿衣服一边给他说前边发生的事情。甄班长听了我的话说:“不要把湿衣服往身上穿,等着。”说完就出去了。没过几分钟,他抱来了一堆衣服,放在我面前说:“快穿上!”我一时非常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快穿上。”甄班长又说。我连忙从眼前的一堆衣服里拿出内衣,往身上穿,他看着我穿着湿漉漉的裤衩,用手摸了一下说:“都换掉!”“裤衩也换?!”我不好穿他的裤衩。“这是新的,我没穿过,你先穿上,你自己有新的了给我一件,没有就算了。”“嗯。”我应着,就要穿他拿来的衣服。他又让我等一等,又拿来了毛巾和脸盆,从锅里舀出热水,参上凉水后把我全身擦了一遍。啊呀,那个舒服,真叫人永生难忘。

他看着我换好了衣服,就叫我就去门口站哨。我对他的帮助非常感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最后忍不住的哭出声来,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们刚入伍,对部队还不了解,因此在有的地方可能做得不好,当兵时间越长了,就会觉得越亲,你就会像对待兄弟姐妹一样对待每一个人。”

天亮后,张抗柱来换哨,他说昨晚我走后,杨继德说他头疼,不愿意站哨,副班长就替他站。副班长在村里巡逻的时候,发现一户五保户群众的房院叫水冲毁了,七十多岁的五保户老人下落不明。就立即报告了班长,班长喊醒了全班人,并且报告给连长,连长组织他们救人的同时通知了尕漏大队,通过军民共同努力,四个半小时后在尕漏村外十里的一个河滩上找到了五保户老人,五保户老人经过洪水的冲击和浸泡,生命垂危。连长指派副班长带领张郎厚和大队书记已经将老人送到四十里外的城关镇去抢救了。听完张抗柱的介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连想到昨晚炊事班长对我的关爱,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暖意:在解放军这个大家庭里,到处充满着爱,这个爱不仅仅是在部队内部,更多的是由伟大的人民军队向八忆人民传递,使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加团结一心,更加繁荣富强!想到这里,昨夜的一切怨气和疲惫竟然荡然无存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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