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外公的忌日。时间真快，外公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

疫情还在继续，各村道路仍在封锁中。所以今年外婆，舅舅小姨还有妈妈，我们三家都不能去山上祭奠外公，烧纸钱。阴阳两隔，但愿外公在九泉之下能够知晓，我们虽然没能去看他，但是他依然活在我们的心中。

1.

还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和弟弟都住在外公外婆家。每逢夏天的周末或暑假，如果第二天早上家里不做早饭，外婆就会在晚上告诉我和弟弟，明天早上去菜市场里头的豆腐厂，打豆浆和豆腐脑。

这是我们俩非常乐意做的事情。因为不需要大人陪同，自己拿着钱给给大家买早餐的感觉，就像一个大人。第二天早上，我们不需要人喊，五点半就早早起床等着出门。

把钱揣进裤兜，我抱着一个开水瓶，弟弟抱着装米汤用的搪瓷缸，我俩乐颠颠的、一路打闹着向豆腐厂奔去。街上的门店此时都没开门，没有白天熙熙攘攘的车辆，空气也很清新，太阳慢慢爬起。只有一些早餐店，卖菜的小摊贩在忙活着。

到了豆腐厂，还没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豆浆味道。我们猛吸了几口，赶紧往里走。豆腐厂的师傅们都在忙碌，看到我们拿着家伙过来，就知道是来打豆浆的。

豆浆一块钱一舀子，师傅拿着舀子，往一个又大又深，装满豆浆的桶里一舀，再灌进开水瓶里，能装满大半瓶。豆腐脑也是一块钱一铲子，手一划，一大块滑滑嫩嫩、晃晃悠悠的豆腐脑就落进了搪瓷缸。真想当场就吃个够。

出了菜市场，路边有好几辆三轮车，都在叫卖着馒头包子。五毛钱两个，盖在厚厚的纱布下。手掌大小的馒头，有加黑米做的、红糖做的、白糖的、玉米的……五颜六色，软抛抛的，样子好看又好吃。我总是喜欢把馒头放在塑料袋里，积压成一个结实的小面团，然后啃着吃，觉得这样比较有满足感。

我们一般会买一块钱的馒头，一块钱就是四个。和弟弟在那里挑半天，纠结要吃哪个味道。还好老板娘们从来都很热情，随我们小孩子磨叽。买了馒头，继续往回走，会穿过一条卖炸货的小街巷子，路边有卖热乎乎的炸油条。

外公喜欢吃油条，嘱咐了要买。我们就站在小摊前，等着它出油锅。小小的一团面，一拉一扯，扔进满当当的油锅里，用长筷子夹着来回翻滚。不一会儿，面团身体开始膨胀，变粗变长，颜色也变得金黄。香喷喷的油条就出锅了。

油条是一块钱三根。我们只用买一块钱，就够大家吃了。刚出锅的油条，很酥脆，弟弟也爱吃。但是还是得忍着，回家一起分享。我们俩小心翼翼的抱着开水瓶，搪瓷缸，手腕上挂着装着馒头和油条的袋子，悠哉悠哉的往家走。

终于晃到了家，我们兴奋地把战利品放在桌子上。这时外公已经起床了，外婆也捣鼓完了她的菜园子，我们就开始享用美味的早餐啦！

喜欢甜一点的，就会在豆浆和豆腐脑里，放上一勺白砂糖。印象中，外公喜欢用把油条撕开，泡着豆浆吃。

这是南方早餐里很经典的搭配。弟弟也学着这样，吃得不亦乐乎。但是我那时并不喜欢吃油条，觉得它太油腻，放久了不够酥脆，没有自己捏紧的馒头有嚼劲。

喝着美味的豆浆，嚼着香喷喷的馒头。坐在椅子上晃着双腿，院子里的茉莉花开得正香，能听到一两声鸟鸣。

很多个夏日的清晨，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溜过去了。

2.

小学时候的我，非常调皮，脑袋里装着一堆天马行空，乱七八糟的想法和玩意儿。几乎每天都会闯祸。自然，挨批评、面壁思过、挨打的日子也不少。

暑假的炎热中午，所有的大人都在午睡，唯独我，带着弟弟悄悄溜出门，去别人的屋基沙地上玩沙子。那么晒的大热天，我竟丝毫不觉得，天天如此。

几顿暴晒之后，我成了一个小黑妞。但现在，皮肤都不怎么白，我严重怀疑和小时候的暴晒有关系。

在家里和弟弟打架，扯皮拉勾。在学校，上课和别人讲话，下课和同伴疯闹，被老师点名无数次。唯一能让我安静坐下来的，就是看书。看我喜欢的书。

但那个时候没有什么零花钱可以去买书，语文课本早已在开展学初，就被我翻完了。所以，大部分的时候，我处在动的状态。

每天的家庭作业，拖拖拉拉，厌倦无比。但偏偏我外公是个老师。性格说一不二，退休前，他是镇上一所初中的校长。退休后，时间充裕，我和弟弟就是他管教的第一对象了。

弟弟年纪小，长的虎头虎脑，即使调皮，也让大人喜欢。我却个子小小，瘦不拉几，又调皮，像只窜天猴。大家只要见了我，都想说教我两句。

外公喜欢成绩好的学生，自然，我这德行必须要被他好好改造一番。于是乎，每天的作业检查时间，就是我最怂，最害怕的黑暗时刻。

语文作业他不管，因为我语文成绩班里第一。数学作业必须看，因为我数学总是粗心大意，马马虎虎算中等。

我天生对数字不敏感。成年后，凡是遇到跟数字打交道的事情，闹笑话时，我就会跟别人吐槽这句话。这也是我回望小学经历时，得出的结论。

检查作业的时候，那场面非常有仪式感。外公打开眼镜盒，带上眼镜，坐在藤椅上。左手拿着我的作业本，右手拿着笔，我站在他的右侧肩膀边，暗中观察外公的脸色。

唯唯诺诺，气氛之严肃，弟弟也识趣的悄悄离开现场。

如果当天作业，自我感觉良好，我就的双手就可以自由活动，悄悄做些小动作。外公的藤椅靠头位置，是细细的竹子做的。检查作业时，我把它想象成是一个古筝，手不停的在上面拨弄。但如果自我感觉不好，手就会不知放哪儿合适。

如果当天的作业没有什么致命的错误，外公从头到尾，没怎么吭声，我就会暗暗心里松一口气，悄悄给弟弟使个眼神儿“耶！”

如果做错了题目，粗心大意，犯了低级错误，小则劈头盖脸一顿训，大则作业本和笔一起被甩向地面，然后再加劈头盖脸一顿训。

我就默默的把作业本和笔捡起来，去修改，修改完了再给外公检查……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六年。我的数学成绩呢？依然不争气的排在中游。所以我一度绝望，小学六年的时间怎么如此漫长？读完一年还有一年，没完没了。

可是到了初中，外公还是依然孜孜不倦的检查我的数学作业。啧！我还以为初中题目会难住他。

3

好不容易，上了初中，我却变怂了。一下子像变了个人，喜欢发呆，一个人看书，不再像小学那般疯野。

在我做错事，做错题时，外公好像也没有再像小学时一样劈头盖脸的训我了。

或许是因为住校的原因，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我变得越来越恋家了。

每到周末的时候，就开始苦恼：明天又要去学校。外婆给我塞了几块港饼，我放在自己的课桌里。一天啃一点，不舍得一次啃完。

饼子一点点的少，回家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等到周五饼子啃完了，我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讲，啃这个港饼，意义非凡！

有一天，我的同桌发现我在啃饼子吃，她也馋了，让我分一点给她吃，然而我果断拒绝了。她又气又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从此在她心目中落下了“小气鬼”的形象。

外公依然喜欢成绩好的孩子，对我恨铁不成钢。但我自己觉得觉得还好啦。

慢慢的，我回家不再害怕外公了，有时，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甚至觉得有点可爱。

六年的时间很漫长，但是三年的时间却很快。很快，我毕业了，又开始了三年的高中生活。

4

上了高中，我变成了一个时而多愁善感，时而狂放不羁的矛盾少女。数学依然不好。语文依然数一数二。然而所有老师都喜欢数学好的孩子。

我努力让自己对数学感兴趣，认真去听讲，但是，还是学不好。索性放弃了，随波逐流，看我的闲书去。

我沉浸在文学的浩瀚海洋里无法自拔，我上课看，下课看，放假看，逃课看。当然，这些外公都不知道。

我每个星期总要从生活费里扣出一点，去书店精挑细选喜欢的书。我觉得我这个样子，再也没希望考上大学了。呜呼！只能与书为伴，一解哀愁！

谁知道，高三我一番瞎折腾，踩着分数线，幸运的考上了外公觉得还不错的一所师范大学。我们都长吁了一口气。

办升学宴那天，请了班主任和几个老师，外公坐在中间，和他们聊天，笑容满面，喜气洋洋。不知他那时是否还记得小学时，那个让他气到摔书的我。

读大学时，外公坐车从老家特地来了学校看我了一次。学校挺大，我带着他到处兜了一圈。还给他拍了很多照片。外公很开心。

这时他已经70多岁了。

5

大学寒暑假回来，我都第一时间先去外公外婆家，中午一定要跟他们吃饭。返回学校时，也要来一次，吃了中饭再坐车走。

外公每次都会重复的跟我说：大学过得怎么样？专业课学的好不好？这个专业以后工作怎么样？要努力，拿奖学金，也可以考虑考研，那谁谁谁的孙子考上研究生了，谁谁谁的孙女毕业年薪多少多少……

我每次都是：嗯呐，好的，知道，别担心，没问题……

毕业了，南冲北撞，晃荡了一年后，考上了省会城市的编制老师。外公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在当过校长的外公眼里，女孩子当老师，有编制，再也满足不过了。

于是他彻底对我放下心来。

转头却开始念叨起我的终身大事：你可以考虑找男朋友了啊！你看电视上，那个非诚勿扰，女生21岁22岁就都上去了，你要抓紧，25岁以后就是大龄剩女了……

我一听，我的天！外公真的是紧跟时代潮流，居然也看起非诚勿扰了……于是每次回来，再谈论这些话题，画风莫名清奇。

6

工作后的某一天，在开月总结会，我头晕脑胀，昏昏欲睡。接到家里电话，说外公昏迷进医院了那一刻，立马清醒，我心一紧。

不好的预感。

凌晨，我匆匆忙忙坐上回老家的车，上午九点多赶到了医院。

外公已经不能说话了。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插着粗粗氧气管，旁边是笨重的呼吸机。他微弱的心跳变成波动的线条，告诉我们，他还有一点意识。

亲朋好友陆续都到了，来看他最后一面。

我的眼泪不停地流，没有声音。我轻轻的在他耳边说：我回来了。外公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他肯定听到了，但是他无法说出来。

眼泪止不住啊！

我们让外婆待在家里，怕她来了，更伤心。

第二天中午，外公从医院转移到家里。带着氧气瓶和氧气管，我们心里都明白，回到家，意味着什么。但是在家里走，是外公的心声。外婆说，外公一辈子都讨厌医院的味道。讨厌进医院。

傍晚了，我和表妹围在外公的身边，陪着他。表妹一直在跟外公说话，絮絮叨叨，她也很难过，我默默听着。

表妹是个学霸，我们几个孙子孙女中，她最优秀，外公从小把她宠到大，是上清华北大的料，6月份高考，外公一直在等着那天呢！

我亦无言，在心里祈祷：老天给我一个奇迹吧，让外公醒过来吧！你还要看我结婚的那天呢！

外公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我慌了，赶紧叫小姨过来看看，没有几秒钟，外公就像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了。

他的眼角，流下了一串泪水。

外公走了。

7

我庆幸，陪在他身边最后一刻的，有我。

我悲痛，外公最后流下了两行泪水。

里面包含了什么？是遗憾，是不舍，是解脱，还是其他？

在最后的时刻，外公是否回忆起他一生的坎坷和满足？

我们都不知道。

下葬那天，我们都去了山上，那个地方山清水秀，安静，清幽。三月，路边有桃花盛开。外公肯定也觉得不错。

葬礼结束。我和小姨姨夫，表弟表妹们坐在卡车的后面。春天的风吹在脸上柔柔的，很舒服。卡车一路经过农田，小河，山林。我们发呆一样，定定的看着远方。

没有人说话。

我心里空空如也，又想起了电影《一一》，然后又空空荡荡。

死亡，原来这么近，这么远。

爱，原来这么轻，这么重。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童年，回到喝豆浆嚼馒头油条的那些清晨，我一定会拿起一根油条，学着外公的样子，撕成一段段，泡在豆浆里，然后一脸满足，晃着双腿，大口大口的吃下去。

如果再有机会，我一定把每次的作业都写工整，把数学老老实实学好。不让外公生气扔书，劈头盖脸一顿骂。

如果再有机会，我也许就早点找个男朋友带回来，让他开心开心。

如果再有机会，我愿意再去做多一让他少操心，多开心的事情。

如果再有机会……

但是，没有如果。

三月又来了。比去年的这个时候要冷。不知道外公山上的那些映山红，桃花都开了没有。我们没有来，有那些花花草草，鸟鸣声声，陪着你，应该还好。

可能就是有点寂寞。

外公，不要担心我们。

大家都会过得很好。我也会一直，想念你的。

【附去年写给外公的诗】

《乙亥年·春》——致外公

没有谁能知道，蕲北春天的临终

日子一天一天

你还是一样关心粮食和蔬菜

关心天气、花儿结果

关心自己会不会错过暖风里，几个闪亮的瞬间

终有一些遗憾，会是很多人的遗憾

终有一些话语，不说也有人明白

人间三月，芳菲未尽

你可以不紧不慢，骑着自行车

穿过门前那条木棉绚烂，次第盛开的街道

回到院子里，坐着休息，

等周围渐渐安静，等黄昏渐渐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