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温暖的时光

      婆回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那双小脚总在我眼前晃呀晃的。总能想起她从阳台走到卧室,再走到阳台,像孩子一样委屈的嘟哝着嘴“你妈不带我下去玩,我自己不会用电梯,憋在家里难受”……                                 

      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婆的脚不算小,她没有受到封建礼教的残害,被母亲胁迫着裹三寸金莲。就那样,婆还是嫁了个好人家,就是当时瞒了婆八岁年龄的大龄剩男,雇农身份,穷的只剩了两间土胚房的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幸福生活。                   

      作为解放后嫁入柳林岱家山村的三个姑娘之一(其中一个媳妇嫌穷跑了,因此村里人更是不敢怠慢婆和另一个新媳妇),婆备受爷一家呵护,日子虽然穷,但爷勤劳能干,婆并未受什么苦。虽然有时候婆撒娇,嫌爷小气,不给她买好吃的,也不带她去岭岭铺喝茶(生活好一点后闲时节爷天天午饭后去镇上茶馆喝一毛钱的盖碗茶和其它老汉闲扯),但能感觉到爷看婆的眼神充满了宠溺,买轧糖锅巴总要强调“这是给你和你婆买的”,可见婆在爷心里的地位。                 

      即使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婆却独得上天垂怜。太太(婆的妈)在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后,丈夫早逝,重新招了个上门女婿,只生了我婆一个女儿,因此婆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了。太太的家里还算殷实,有几亩薄田,自给自足,按当时划分的成分来算,婆娘家要比爷家里高出两个成分。婆嫁给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凤凰男和孔雀女的故事。然而婆住着那破旧的土胚房,却没有丝毫怨言,嫁给爷后,伺候两个太太,下地干活,生养孩子,虽然婆生的小巧,却俨然撑起了半个家。                       

      婆对60年代那段饥荒的回忆,也仅限于集体生产,菠菜豆芽随便吃,面皮限量,为了把能果腹的面皮带回去给老人孩子吃,她就使劲吃菜,把面皮省下。这也就是后来婆米饭面条能吃一洋瓷碗,菜却不大吃,尤其对红苕菠菜,更是厌恶。想是那些年吃腻了,相对于饿死的三千万,婆是幸运的,只是婆生的八个孩子,其中三个没能躲过营养不良,成了那个年代的牺牲品。               

        为了给我大伯和我爸取媳妇,婆和爷终于搬出了本家三合院,在南边又砌了八间房。还是用木头架的梁糊基糊的墙,青瓦盖的顶,货真价实的土胚房。却比现在的豆腐渣工程来的结实,至今除了下雨漏水,半面墙塌陷重新拿砖垫过却也看不出残败的痕迹。                                                                 

        我最美好的回忆都是和这个地方有关的。房子成L形,东西五间,南北三间,中间圈起来的部分刚好作为院子。L形的最边上早些时候,一个做鸡圈,一个做猪圈。每到饭时,就听婆“啰啰啰”的喂养牲口。再往里,是学房,不知道怎起了这个名字和学习却没半点瓜葛,平时主要存放新鲜的猪草,和剁草喂鸡喂猪用,每到下午爷就提着猪草笼子去地里割草,早上天蒙蒙亮爷就“咚咚咚”的拉开架势剁起了猪草。L的角上是灶房和柴房,柴房是我小时候的禁地,里面放着婆爷为自己准备的两口棺材,常年不见阳光,阴森可怖。我高中时,婆爷年龄大了,为了方便他们进出,大伯把东西房子全部打通了,从灶房一直可以通到西厢房,中间挖出了仅容一人通过的弧形门,用布帘子隔开。柴房往西,是当年为大伯准备的婚房,里面有个大红柜子挂着锁端放在一张废弃的缝纫机上,还有个当时来说相当上档次的大衣柜,柜中间襄着穿衣镜,一张着红漆的木头书桌,抽屉里放满了稀奇玩意,还有贴满照片相册和放不下拿照相馆的纸包起来的老照片。里头靠墙是一张收拾的干净整齐的木头床,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大伯大妈在这住过,到是我妈回老家喜欢睡这偏间。再往西是堂屋,也就是现在的客厅,堂屋中间的漆黑的木头桌子用的有些年尘了。中间两道一指宽的缝留下了岁月不少的痕迹,桌沿参差不平,桌上坑坑洼洼,不知是不是被我小时候啃过,我却记得曾被桌角磕过。那会应该已经上学了,忘了确切的岁数,只记得暑假时,一家人都在堂屋说说笑笑,两个哥哥也在。当时,院子边有棵葡萄藤,表哥逗我有人偷葡萄,我跳着脚举起笤帚就追出去“不准偷我家葡萄”,回来的时候却跘了一跤刚好磕到了桌角上,顿时鲜血直流,哇哇大哭……至今我太阳穴上还有个梅花大小的疤痕,就是当年的“壮举”。我爷也因此一气之下砍掉了葡萄藤,从此夏天再也吃不到爷摘的新鲜葡萄了。这张桌子更多的承载着一家人围坐吃饭的其乐融融,我也曾趴到桌子上写过寒暑假作业,桌边的黑色凹痕也是爷长年烟锅磕出来的……                                                   

      西厢房是我待的最久的地方,也是婆爷的睡房,小时候我就挤在铺中间睡。冬天婆爷给我灌睡袋暖脚,夏天婆爷给我搧蒲扇驱蚊送凉。婆最后的日子,都是在这张床上渡过的,房子阴暗,外面的阳光半点也渗不进来。婆躺在床上,瘦成了枯柴,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世间的留恋。 婆最后的几年,说话越发像个孩子,却也有着这个年龄的智慧和洞察力。虽然没念过书,却能识大体,讲起道理不输教书先生。每每打电话给她,她不是虚心讨教长寿秘方,就是嘱托我好好学习工作,不要挂念她。就是弥留之际,她最操心的还是我的工作,不想我耽误公家的事。婆的离开,对她而言,是对病痛的解脱,活着的时候,享受了许多她那个年代的人没享受过的福气。相比较来说我爷走的可怜,辛苦大半辈子,唯一的享受就是喝盖碗茶,病着的时候一心想好了要去趟汉中市玩,却再没好过。                                                           

      对我们而言,婆的离开带走了我们最温馨的一段回忆,我再没机会夏夜里枕着婆的腿在院子里看星星,拉着婆的手带她漫步乡间,再也不能喝到婆做的甜酒,甚至那个老房子,也会慢慢衰败,化为尘埃。或许这就是生活,时间不息,你永远无法因为怀念凝固某段时光,终有一天,我也将成为别人的婆,把这份爱传递下去,去温暖另一个孩子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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