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锦城的冬冷极了。
待到那满是冰凌子的屋檐上滴了水,沿街行人神色匆匆,孩童们绕着柱子追大黄,巷尾便又起了出戏。
“看冬去春来……”
“看冬去春来……”
这戏词循环往复,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唱戏人好似不知疲倦一般,那声音经久不衰,来来去去,却总只有这一句。
“老人家,此处可有歇脚的地方?”沈霖语卸下帷帽,询问路旁老人,目光定定,再瞧不出其他神色。
“有,有。”那老人家咳嗽几声,伸手颤巍巍指了指巷子尽头,又说“这巷子尽头呀,有处茶馆,你且寻着这冬去春来的戏词走,不远便到了。”
沈霖语点头,道“多谢老人家。”
老人笑了笑,也不答话,喃喃道:“快去吧,她在等你呢,这茶馆有趣得很,日落而出,日出而隐,赠茶不赠客……”
巷子静悄悄的,尽头只有一户人家,青石台阶,院门紧闭,门头牌匾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字:云说茶楼。
还未等沈霖语伸手,那门已然打开,从中走出一女子,风姿绰约,娉婷婀娜。一双丹凤眼眼波脉脉,朱唇皓齿,盈盈开口:“姑娘里边请。”
相比院外冰雪初融的冷清,院内可谓别有洞天,尽显融融暖意,荼靡似锦,春色正好。院内再无旁人,只有一戏子着丧服唱:“盼君归……”
沈霖语刚坐下,便见刚才那女子携一壶茶款款而来,正坐在自己对面。
“敢问姑娘芳名?”沈霖语道。
“唤我芸娘即可,多年前的陈茶,还望姑娘喝的习惯。”她摆手招呼一旁的店小二,“给这位姑娘看茶。”
店小二倒是手脚利索,倒好茶递给沈霖语。
“云说,何人所云,何人所说?”沈霖语接过茶小酌一口。“我幼时读过些书,只觉得您这楼名是别有风味。”
“我所云,亦你所云,我所说,亦你所说。”芸娘道。“姑娘风尘仆仆,可是要去寻人?”
“寻我夫君,我与裴郎,已许久未见。”沈霖语似乎想起什么,低眉浅笑,“我与裴郎自幼相识,十二成亲,裴郎苦读数年,不为考取功名,是为奉公百姓,此去长安,惟愿金榜题名。”
似是一阵风来,台上那戏子回首,举步如和风拂柳,唱:“遥寄书信,一别经年。”
“后来如何?”
“后来?”沈霖语一杯茶尽,目光灼灼,“我此行即是前去长安,后来,大抵会如我所愿,抱香而眠,儿孙绕膝。”
二.
后来竟都不记得了吗?芸娘心想。
“姑娘心中可有疑惑?”芸娘不着声色,续一杯茶。
“似有,似无。”
“便赠姑娘这壶茶,邀姑娘看一折戏。”芸娘抬手,拈一瓣荼靡置于桌上,“愿解姑娘心中困惑。”
抬眼望,那戏子掩面倚桌,眉眼微阖,暮色将至,衬着一抹斜阳,极目远眺,落两滴泪来,唱:“望断江河晴光老,千帆过尽,朝暮无期。”美目微阖,却是亿万万情丝无穷尽。
锣鼓渐息,夜色已至,丧服在夜色中愈发显眼,戏子鬓发两白,再无当初风光霁月模样,唱:“未梳云髻两鬓霜,闻君身死,心在无间。”
转眼戏台白烛摇曳,戏子恸哭流涕,只道世间诸事不尽如人意,锣鼓铿锵,戏子自戕,唱:“孔雀南飞多徘徊,身赴清池,有枝东南。”
“你可知这戏中所唱是何人?”芸娘替她拂了拂肩上尘埃。
“何人?”沈霖语似知非知。
“是一故人。”芸娘道,“裴郎的故人。”
三.
一曲戏罢,锣鼓声歇。
沈霖语泪流满面“赠茶不赠客,只赠戏中人。我竟是这戏中之人。”
“后来,如何?”芸娘问。
“后来,我等了裴郎很久,后来,裴郎遭奸人设计陷害身死,后来…后来如何?”
数千日夜辗转反侧难眠,江水未断,望断的是仅存丝缕的希冀,盼了数年的家书几封,最终盼到的,是裴郎的死讯。有人问毕生所求为何,为山河无恙,为定国安邦,为功名利禄,为金玉琳琅。她只盼得淡饭粗茶,携手相将罢了。
“后来,世人都说裴郎回不来了,后来,我便疯了。我看到裴郎还在我身边,他对我笑,为我绾发,为我描眉,他说,我们会儿孙绕膝,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再后来,裴郎不见了,我也来寻他了。”
“你既已身死,便不该久留。”芸娘并未多说,只是提笔,结了这段判词。
冬去春来盼君归,遥寄书信,一别经年。
望断江河晴光老,千帆过尽,朝暮无期。
未梳云髻两鬓霜,闻君身死,心在无间。
孔雀南飞多徘徊,身赴清池,有枝东南。
“多谢。”
四.
时光似白驹过隙,又好似说书人口中寥寥数笔,只一笔,便过去了,这一年夏走秋至。孩子们和老人家围坐在一起晒太阳。
“爷爷,那后来沈姐姐见到她的裴郎了吗?”
老人抬头,望着远方树下玩耍的男女孩童笑了,“见到了。”
心悦汝兮,红豆压枝,鸳鸯戏水,秋杏归谁家。
心悦汝兮,云髻鬓发,淡饭粗茶,青梅绕竹马。
不求那功名利禄几许,不问那来去归期几时,这一世,他们定当比翼连枝,儿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