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大误解

  中国人对科学实际上有三大误解：

    第一个误解：科技不分，以技代科。这是很常见的一个误解。

    第二个误解：以实用、功利的态度看待科学。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科教兴国、科学救国，科技扶贫、科技惠农，所有的目标都指向一个“用”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误解。

第三个误解：过分强调分科。我们一说科学就很容易想成分科之学。可是我们知道Science并没有分科的意思。中国的中学教育分文科理科，到了大学越分越细，所以中国培养出来的是专家，很少有宏阔的视野和融贯的知识背景。

这三大误解的消除，需要有一个正本清源的工作，就是回到西方的历史语境中。中国人认为，科学是可以造武器的，可以打人的，科学还可以种粮食吃。所以中国人心目中科学家两个人，一个钱学森，一个是袁隆平，这两个是标准的科学家，一个可以造枪造炮打人，一个可以搞饭吃。至于陈景润是不是科学家，就搞不清楚了，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后来听说他能够为国争光，这个也可以。我们对科学通常的理解是要不然有饭吃，要不然可以秀肌肉，要不然可以为国争光。所以我们需要有新的视角来看待科学——从人文的眼光，因为人文的眼光是理解科学的一个最基本的眼光。作为人，有一个主要的标志是什么？是通过一种文的方式使自己成为人的。

人类进化过程中产生一系列非常偶然的组合，一个是我们直立行走的形态。一个是我们的脑量变大。直立行走导致骨盆不能太宽，脑量太大，孩子长到一定程度就生不出来了。像人类成体1350毫升的脑量，人类胎儿应该是21个月孕育期才是属于足月，可是21个月的脑袋是根本生不出来的。所以进化采取的基本方略就是让我们人类整体早产。九个月的孩子生出来以后什么也不是，既不具有人类基本的品质，也没有觅食能力，什么能力都没有，这就是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就是什么也不是。但是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他具有一种超强的能力，就是学什么像什么。你把一个婴儿扔到狼群里去，他将来会变成狼孩。你放到猪群里去可以成为猪孩，放到好人堆就是好人，放到坏人堆就是坏人。先天的缺失使得人能够通过一种后天的方式、教化的方式使自己成为人——文，人和文是一对，文而成人。

第二，人是有死亡意识的生物，多数的动物快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要死，只有人在自己还不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死。这种死亡意识对人生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哲学灾难，既然早晚要死为什么要活着呢？所以人的生活比动物生活多一点东西，就是意义。这个意义通过人类自身产生，所以我们说文很重要，文而成人。所以人——文是一个结构性的东西，活着就有一个问题，怎么样成为人。古汉语的文是一个动词，文的意思就是修饰、规训、培养、教化，一言以蔽之就是文而化之。所以文而成人是我们理解人类所有文化的基础。

二、为什么古代中国没有科学

为了讲清楚科学为什么在西方出现，我们先回顾一下古代中国，古人讲知己知彼，相互的比较才能看得很清楚。

    简单说来中国文化就是一个农耕文化，是一个典型、成熟甚至是排他的农耕文化，比如中国有漫长的海岸线，可是中国没有发达的海洋文化。什么原因，农耕文化太强大了，压倒了海洋文化。比如明清两朝，政府居然以国家的名义发布海禁政策，不许出去也不许进来，这就是农耕文化对海洋文化的排斥和打压。长城也是典型农耕文化的符号，井水不犯河水，划地为牢，你不侵略我我也不侵略你。

    中国古代，人分四等，士农工商，把商人打到最底层，始终贬低商人，所以中国排斥海洋文化、排斥商贸文化，农耕文化一枝独大。农耕文化有什么特点呢？两大特点，第一个粮食生产，第二叫定居，定居这件事情在中国文化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中国人特别强调定居，父母在不远游，老实待着别动。成语里面如果你乱动就很不幸，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接着就是家破人亡这些事。所以中国文化是一个待着不动的文化，中国人本质上都是农民。所以中国人的定居意识、安居意识、故土意识、故乡意识非常浓，这个后果是什么，就是我们说的熟人文化，待着不动，周边全是熟人。所以中国人心目中所谓的人就是熟人，比如你出门问一个老年妇女，到酒店怎么走，你就问他大娘，酒店怎么走，你开口喊大娘，她怎么是你娘呢？见人就喊哥喊姐，我们中国人心目中，只要你是人我就跟你是亲戚。如果我跟你不能建立成亲戚关系，对不起你就不是人，所以在中国人心目中人分两类，一类是熟人，一类不是人。熟人是怎么构建的，以血缘关系构建的。中国人讲亲，亲就是近的意思，亲近亲近。近不是说物理上很近，是血缘谱系里面是近的。所以我们有亲兄弟，有堂兄弟，那都是通过血缘谱系体现的。

    所以中国人的熟人文化，根就是血缘文化。所以中国人的关系都是血缘关系，要么是直接的血缘关系，要么是拟血缘关系，或者准血缘关系。比如上下级关系，比照父子关系处理。领导么，爱民如子，是父母官，老百姓是子民。皇帝和大臣的关系也是比照父子关系，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血缘关系的核心是亲情关系，亲情文化的核心是情，血缘关系最后也是情，血亲血亲，亲的后果是情，所以中国人很容易理解成有情有义有爱者为人，无情无义无爱者为禽兽，所以人的反义词是禽兽。所以我们看到儒家把这种人性的最高理想做了一个高度概括，就叫做“仁”，仁爱精神是儒家为代表的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什么是仁爱？仁爱不是男女之间的爱，中国式的爱是基于血缘关系之上的亲情关系之间的爱。这种爱的特点是什么，爱有差等，所以中国人第一个要有亲情，第二个要懂得远近亲疏。

    第三，你懂得了远近亲疏，还得做到不偏不倚恰到好处，你不能过分，也不能不足，不偏不倚恰到好处，这引发中国文化一个很大的问题——做人难。所以成为中国人不是很容易的，怎么办？要学习。学什么？学礼，这就是礼文化的由来。通过礼的学习使你成为一个人，训练一个仁人之心，训练仁爱精神。

所以儒家文化是什么？就是仁礼结构。中国人情高于理，理高于法。情是最高的,讲理固然可以讲，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个理是相对的，没法追究下去，所以情更重要，情是绝对的。

三、为什么科学诞生于古希腊

    西方文化分为两希文明，希伯来和希腊。两希文明都有一个特点，很重视迁徙。希腊半岛土地贫瘠，没法进行大量的农耕，主要的作物是经济作物，葡萄、橄榄。爱琴海特别适合航海，自古希腊就是航海的民族，航海文化、贸易和游牧精神非常重要。这些文化类型都是属于迁徙，迁徙成为常态，希伯来也是一样，以色列那个地方是一个沙漠边缘，农耕不足，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特别善于做生意，迁徙成为常态。西方的迁徙文明跟中国定居文化形成一个对照，他的文化本身就是商人文化，生人文化。它发展了一套跟血缘文化完全不同的契约文化，契约是理解西方文化的一个钥匙，他强调规矩规则，游戏规则、法律，所以订约守约成为他们的教化方式以维系一个契约文化。

    契约文明里面对人性是怎么认同的？契约文明是基于独立自主的个体。一个人能够定约前提必须是自主，你不自主你就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有人说你儿子欠我五万块钱，还有借据呢，还有签字，你会觉得很可笑，我儿子三岁，虽然他写了字也无效，为什么？他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所以他的签约无效。契约文明要求所有的共同体成员具有独立的自主性，所以契约文化生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对个体独立自主的强调。如果你不强调这一点，契约没法维系，也没法成为一个最高的文化形式。这样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所生成的人性被概括成一个词，这个词是什么词呢？自由。

    近代一百多年欧美美雨的敲打，使中国人不断接受“自由”这个词，特别是主流意识形态一直灌输这个词，这个词在中国社会很奇怪，有时候是好词，有时候是坏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第二排的第一个就是自由。可是现实生活中自由经常不是个好词，自由好像是胡来的意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多数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是极其糊涂的。

    什么是自由？这就成了一个问题。我们知道希腊人认为自由是人的基本标志，正像中国人把禽兽作为人的反义词，希腊人把奴隶看成人的反义词。人作为人应该有自由，而奴隶由于制度的原因就没有自由，他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活着，他是工具意义上的。希腊和罗马奴隶制的残酷不是平时你打骂他，而是你不把他当人看待。

  科学从希腊开始，它就是一种通往自由人性的教化之路，你为了成为一个自然人就得学科学，科学是希腊的人文，目的是培养自由的人性。科学如何能够成为训练自由的方式呢？首先就是因为科学本身就是自由的，为什么科学本身就是自由的呢？所谓的自由就是由他自己，由着他自己的科学就是内在的，是着眼于事物自身的。

    自由科学有两个特点，第一必须是超功利的，必须是无用的。希腊人高调的强调科学的无用性。他为什么强调没有用呢？因为任何有用者必定会在用之中把自己给消掉。它是为了别的东西服务的，不是为自己服务。只有无用的科学才能真正做到为自己而存在。所以越是无用，越是高级，越是高贵。

无用的科学怎么搞？我们中国人民都熟悉，所有的知识都是有用的，因为它从经验中来，回到经验中去，积累丰富的经验，经过提炼、概括、一般化上升到理论，再回到经验中指导生活实践，这多好，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完成一个循环，这是中国人典型的知识论。但是希腊人说科学没有用，没有用怎么搞？所以他要搞一套为自己而存在的知识，自己存在怎么搞？只能是自我展开，所以希腊人搞了一套著名的演绎法。演绎法是什么？三段论是典型的演绎法。大前提所有人都会死，小前提苏格拉底是个人，结论苏格拉底会死。中国人一听这不是废话吗，说这个干吗，什么也没告诉我们。是，没什么新东西，有新东西的那是经验知识，而依赖经验不行。知识是内在的，自己推出自己。自己推出自己所以就要求一种内在的严格性，叫做具有恒真性，永恒的真，只要前提是对的，你永远是对的。为了保证永远是对的，前提一定不能错，什么东西不会错？任何经验都有可错性。你说外面天气怎么样？外面天气好极了，打开门一看下雨呢。你说外面天气不行，打开一看太阳出来了，所以经验是没准的事。你要想说出一个永远正确的话，大概只能这么说，外面天气怎么样，外面要么下雨，要么没下雨，这肯定是正确的，当然它是废话。

    希腊人的科学就是这么讲废话，从废话出发，推出废话。但是你要注意推着推着貌似是废话，其实后来不是废话。比如推出三角形内角和是180度，既然是三角形，它的内角和一定是180度，不可能不是，这当然是废话。但是没有推出来之前，你不可能不知道。再比如，直角三角形，它的直角边的平方之和一定等于斜边的平方，这是废话吗？当然也是废话了，既然是直角三角形就必须这样。可是你事先知道吗？好像不知道。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知识有三类，第一类叫经验知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第二类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还有最高的知识，科学知识，为自身的目的而存在，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知识。演绎科学是希腊人对世界文明的巨大贡献，它是一种什么样的知识呢？没有用，内在展开，自己证明自己，自己推出自己。一个自己推出自己的知识体系，它的基本构建方式就不是归纳总结概括这些东西，它是什么呢？是证明、论证、推理、演绎。所以西方人讲话喜欢问你的论据是什么，怎么证明的，先不说你对不对。中国人讲话喜欢说他很管用，行之有效，我们的标准是行之有效，他们的标准是言之有理。

希腊科学分成两大门类，一般来讲18岁以前的年轻人学数学，18岁以后学哲学，希腊科学两大类别，数学和哲学。希腊数学是一个基础的学科，让我们大跌眼镜。为什么希腊人那么喜欢学数学，我们怎么那么不喜欢。中国文化就不觉得数学很重要，你成为一个好人，成为一个合格的中国人，不一定要学数学。不学数学不影响你成为一个好人，成为一个标准的人，一个有仁爱之心的人。像民国时期的文科大家，比如钱钟书、吴晗、季羡林，数学都不行，却不影响他们成为文科大师。希腊人很怪，一开始就学数学。其实希腊人的数学并不是我们想象的计算的技能，而是数理学。

    希腊学认为研究数字可以研究宇宙的真理，这是他们学派基本的教条。凡数皆有道理，6的道理是什么？6=1×2×3，6又等于1+2+3，这个是完全数，是数的榜样。

    后来出了一个问题，发现了无理数，根号2的发现者在一次出海游玩的时候，他跟同伙说，我发现根号2不是数，大家不承认，但是经过他的演算大家觉得是他对的，怎么办？最后想到一个办法，把他扔到海里算了，杀人灭口。算术危机出现了，搞不下去了，这是欧洲数学第一次危机，比例搞不下去了。搞什么？几何，几何学成为希腊古典时期的显学。爱因斯坦说得很好，现代哲学两个来源，一个是以欧几里得为原则代表的推理精神，一个是近代实验精神。《几何学》和《圣经》是世界上并列印刷量最大的两本书，《圣经》第一，第二就是《几何学》。两希文明不是说着玩的，两希两大经典成为西方人民阅读最多的书。

    柏拉图为什么把几何放的那么重要？过去有一个误解，说几何学是基础和先修课程，学完以后才能学别的。这当然是对的，但是没切中要害，柏拉图说的意思是说你没学过几何学，你连人都不是。成为人就是成为一个自由人，怎么成为自由人，你得懂得事物的内在规律，事物的内在逻辑，而几何学告诉你的就是这些。所以几何学在希腊时期不是基础课，而是一门德育课程，一门政治课，你不学好几何学，你就不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几何学的精神代表了希腊人对自由哲学的一个基本的态度，就是要讲理性、讲逻辑，讲事物不可更改的内在的坚硬的东西。

    还有一个学科叫音乐。音乐怎么是数学学科，我们一直搞不清楚。希腊人认为音乐是关于数字比例的一门学科。所以西方有一个传统，认为天空有音乐，地面也有音乐，所有的音乐都服从于数理规律，所以音乐学或者和声学是一个应用学科，在西方世界里经常出现这样的人，他经常问他的老师，你看我是学数学好，还是当音乐家好，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数学和音乐之间有内在的关联。

    还有天文学，天文学是非常有意思的学问，中国古代有天文学，希腊也有，但是他们俩的学问完全不一样。中国人研究天文学的目的是什么？首先是皇帝喜欢，皇帝统治的合法性来自于天，皇权是天授的，中国古代天文学是皇家垄断的，别人不能做的。因为天文学决定了意识形态，决定了统治合法性。所以中国古代天文学的发达和皇家的需求有关系，和皇家的权威来源有关系，所以它首先是一门政治占星术，中国人研究天的目的是这个。皇帝张口就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国古代皇帝要为天灾负责，如果有天灾，他要检讨，他没干好。但是天上也有灾，像太阳黑子耀斑、日食、月食等等，一旦有天灾出现，他就向天下谢罪，搞一点仁政。所以天文学首先服务于皇家的需要，其次也服务于老百姓的需要，老百姓做事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老黄历大部分的内容是宜和忌的内容。所以天文学在中国古代指导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它还属于日常伦理学。

    希腊天文学认为上天比地面要高贵，希腊人喜欢不变，不喜欢变化，希腊人认为上天不怎么变化，地面充满了变化，但是有一件事让们很郁闷，希腊人认为天空的运动都是匀速圆周运动，是最完美的运动形式。但是天上有七颗星不太老实的星球，走的不是匀速圆周运动。太阳和月亮有的时候走得快，有的时候走得慢，运动速度不均匀，这个希腊人就不太高兴，你作为天体得好好转才行。更重要的是另外的金木水火土，更不像话，他们不仅由西向东，时快时慢，有时候还往回走，逆行，水逆就是水星往后走。这就出现了希腊第一个天文学家叫做欧多克斯，欧多克斯说我解决这个问题了，这七颗星一点都不乱。为什么看起来乱？是因为它同时在做两到三个匀速圆周运动，而这三个叠加起来就叠乱了，你单独看都是非常好的，这就引发了希腊天文学的一个方法论的原则，要通过一种匀速圆周运动的组合模式来模拟行星实际上不规则运动，这就成了后续科学的一个普遍方法论，通过不变来说明变化。现在所有的科学都是这样，我们搞一个方程，方程就是等式，通过不变性说明所有变化的现象，所以希腊天文学成了后世科学的一个原形。

现代科学起源于哥白尼天文学，哥白尼天文学来自于希腊天文学的继承和发展，所以希腊的天文学成了今天我们所理解科学的一般方法论和一般的原则。所以希腊天文学是是球面几何学，行星天文学。

四、小结

  我们最后总结一下，科学在中国没有出现，在希腊出现，不是因为希腊人吃饭中国人不吃饭，不是希腊人更聪明，我们中国人蠢，而是因为我们有不同的人文结构，我们文化的根基处对人性的认同和追求的方式不同，中国人农耕社会、熟人社会、血缘社会，以情至上，以训练一种仁爱精神作为最高人性追求，这样一来就引发了对礼这种文化教化形式的重视，所有中国的文化所有都是礼文化，无论你是干什么，只有通过礼这个方式才能训练一颗仁爱之心。

    相反，希腊人民对自由的人性的追求落实到科学上来，这种科学不是一般的科学，它本身就是自由的科学，是内在的、论证的、证明的、推理的、演绎的，自己说明自己，自己展开自己，只有惟其如此，才能把一颗自由的心灵塑造出来。所以我们说中国古人没有走上科学发展的道路，不是因为不吃饭，也不是因为脑子笨，而是因为一种存在的命运，因为我们的文化路径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