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有一座纪念碑。
早时这里瓦砾遍地,杂草丛生,黄昏时分偶起了风,草丛的窸窣和斑驳的纪念碑便在阵阵风沙中孤独的相映,余晖浸染着碑上的文字,那深深浅浅的斑驳沟壑便隐隐有了起色,每一个镌刻的笔画似是被赋了生命,苍劲中藏着些许歇斯底里的倔强,日落之后,一切又暗淡下来,时有几张残破的烧纸掠过山头,怕是某个游走的灵魂在来去的路上迷乱了心性。入夜,西山的山头唯余寥寥虫鸣,丝丝夜风。
像极一座荒芜的坟茔。
许是因为这隆起的山坡和突兀的纪念碑相衬,远远望去令人产生了冷峻的错觉罢。
清明将至,纪念碑前多了几分喧嚣。
肆意生长的野草被往来的孩童踏平,飘扬的红色给这山头缀上了缕缕生机。孩子们气喘吁吁的站在纪念碑前,完全忘记了出发前的叮嘱,吵闹个不停。带队老师只好竭力高举着塑料喊话器,循环播放着喊话器自带的“金蛇狂舞”或“祝你生日快乐”,纪念碑下凭空增添了几分原始的黑色幽默。
忽一阵风沙,掩住了孩子们的口鼻,老师奋力的拍打着耗光电量、奄奄一息的喊话器。
这山头倏的静了下来。
我伫立于那场四月纷乱的春风中,如愿在纪念碑下戴上了红领巾。
下山,风渐弱。
一座低矮的砖房缓缓映入了队伍的。砖房前的小马扎上坐着一位老者,绿色胶鞋黄色军裤似是山头那青松黄土的翻版融合,窄窄的帽子虽显老旧却也整洁。山路狭窄,队伍绵长,时起时停的风沙令他稍显浑浊的眼睛忽张忽合,可他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烟卷儿始终未断。袅袅青烟似是清明时节的寥寥香火,刚刚升腾便被阵阵呼啸卷起,烟消云散后,唯余风沙伏地,晴空万里。
红领巾们看到了老者旁边趴着的一条小土狗,玩性大起。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的冲动终觅得发泄的出口,人群开始聒噪,大家不遗余力的模仿各种声响,似是世间万物的腔调被强行压缩到一盒沙丁鱼罐头中。小土狗却淡定,眯着眼睛懒懒的沐浴着早春的阳光不作声,老者换了个惬意却不随意的坐姿,微笑着任这一抹抹红色自其面前缓缓流过,其许是在时光的海洋中寻得了一叶记忆的扁舟,脸上泛起了神往而安详的神色。
有好事者开始在人群中肆意大喊。
“稍息!”
“立正!”
我随众人哄笑,任起了风沙灌进喉咙也无法停止。
老者的目光霎时变得清澈,里面溶着些许淡淡的,不易察觉的与青春和愠怒有关的颜色。他身边的小土狗睁开了眼睛,起身,卑微却坚定。
队伍来了精神,稍息立正之声宛如海上波涛,汹涌起伏,延绵不绝。
小土狗吠了两声,却令喊话器恢复了生机,十六和弦的“祝你生日快乐”响起,队伍恢复了安静。
一阵沙沙声过后,西山上唯余歪扭脚印。
老者又点燃了一支烟卷儿,望着那突兀耸立的纪念碑,沉默不语。
再次登上西山时,那条小土狗已经上了西天。
纪念碑还在。
经过修葺,纪念碑的表面已嵌上了一块块青色的大理石。上面镌刻的字没有变,撇捺的沟壑中涂满了金色的油彩,无需过多的光线那字字句句的遒劲便可识得分明。山坡上的黄土被水泥覆盖,春风中再也不见枯槁的黄草与飞扬的尘埃。纪念碑的四周零零散散的布着消遣时光的人群,碑下一名老者佝偻着身躯,嶙峋的肩膀下歪歪夹着一把竹枝扎成的扫帚。尘埃落定,他依偎在青色的大理石板上,空气被染上了起伏的节奏,青灰色的布衣,渐渐与纪念碑融为一体。
想必午后的纪念碑定会存留些许阳光的余温罢,老者古铜色的皱纹中,莫名夹杂着丝丝叶落归根的安然与惬意。
红领巾沿着那笔直的山路跑了上来,佯装突袭与冲锋,孩童的吵闹声似是给这片静谧注入了新的生命。
老者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知道,他不愿醒。
他本想就这样温暖而恬静的入梦。
几年后,他终于沉沉的睡了去。
在一个细雨纷飞的清晨,他拿着那把扫帚,从湿滑的水泥路面上滚下,宛如一支刺破三万英尺高空的倔强而锋利的军刺,任凭这世间如何翻转扭曲,都会在每次碰撞后发出铿锵之声。纪念碑面无表情的伫立在沉沉的风中,有雨却无语。
雨水冲刷着西山,一切不留痕迹。
山脚下几个红领巾发现了雨水中那枯索的身形,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几近要融进大地的身体就是多年前那个纪念碑下孤独的守望者。
没有人知道他。
哪怕是他的姓名。
西山有一座纪念碑。
早年间瓦砾遍地,春雨不绝,现已是欢声笑语,草长莺飞。
离家多年的我但凡假期,归家时总会到西山走走,碑下转转,点上一支带过滤嘴的烟卷儿,吞云吐雾中,寻找西方的踪迹。
无关风雨,无关雨雪阴晴,更没有多余的借口与原因,只是因为,
西山有一座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