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我遇到了一个需要骨髓移植的重病患者,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会被治好。
一般人找全相合配型的骨髓难如登天,她一下子配上了两个。更幸运的是,她有一个亿万富豪丈夫,为了救她不计代价,把她送进了全国最好的医院。有钱,有机会,她是最有希望康复的病人。
她叫林音,四十多岁,得了“骨髓纤维化"。正常人的骨髓液在显微镜下,就像广告里拒绝”到碗里来"的巧克力豆,生机勃勃,想赶快到血管里开始全身旅行而她的骨髓却是一片荒芜的沙漠,上面只有一点绿色的蕨类植物,艰难地维持着生机。如果说骨髓是人体的”造血工厂",那现在她的工厂已经罢工了。
要救她的命,只能骨髓移植。首先是钱的问题,在林音血液样本被送检的等待期,我发现她的丈夫老甄这人有点怪,他先是试探我,问骨髓能不能花高价买到,多少钱都行。然后又觉得医生加班太累,让我中午去附近的一个酒店休息,他会留一个房间。
那家酒店我知道,住一晚要一干多块钱,对一个危急关头的家庭来说,不是个小开销。我觉得这人有些"虚”,那么高档的酒店,张口就来,是你家啊?直到那天,我来到病房走廊,看见老甄被一群经理模样的人围住,他们端着电脑,紧盯老甄,听他不时提出一些意见。后来才有护士告诉我,老甄提到的那个高档酒店,确实是他的产业之我是真没想到,这个整天不上班只为照顾老婆,各种비则如流,甚至细心到要求我们向林音 隐瞒病情的男人,是个身家上亿的富豪。
我们医院不是没有富豪病人,只是他们一般请护工照看,根本不可能像老甄这样,花费如此多时间了解病情,还整天跟着病人寸步不离,看来钱不是问题,剩下的就是寻找合适的骨髓配型。老甄早就开始焦急地问我们:怎样オ能找到合适的骨 髓?
首先可以在中华骨髓库进行登记,但这个方法无异于大海捞针,成功的几率很低。第二个方法是动员所有亲属做配型。老甄马上表示自己和女儿囡可以去配型。主治医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最理想的是双胞胎兄弟姐妹,如果没有双胞胎,普通兄弟姐妹的成功率也会更高。”我之前在新闻里看到,有孩子得了白血病找不到合适子心切会再生一个孩子。听到这,老甄激动地说:“林音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骨髓配型很顺利,结果公布的那天,老甄提前很久就到了。他担心女儿年纪小,没让她来,自己一人坐在办公室,等待我们揭晓答案。报告单上的粗体字醒目地标示着一一两个“全相合”结果,林音的两个兄弟,与她的配型完全符合,这几率堪比中六合彩。有钱、又有骨髓,大家都觉得林音康复的几率很大。老甄拿着化验单,迫不及待地想冲回病房,被我们拦下了。其实我们医生也有顾虑,想让他先跟林音的两兄弟沟通,现在不适合对林音把话说得太满。
老甄满口答应着,说妻子父母都还健在,兄妹们之间过也会经常走动,虽然关系不算亲厚,但他觉得问题不大,毕竟很多人还无偿给陌生人捐献骨髓呢。
当晚囡囡赶过来的时候,一家三口高兴地抱在一起。囡囡哭着笑出声,一直到病房该熄灯了,我都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第二天的傍晚,我在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了与林音配型成功的林音大哥和三弟。两兄弟表情凝重,并排坐在主治医生的对面。我看他们都提着一口气,却都不愿意先开口。老甄搬了个凳子,紧张而期盼地看着对面的兄弟俩。现在捐献骨髓,只需要打一针“动员针”,过程和献血差不了太多。但在当时,人们对捐献骨髓这事儿缺乏基础认知,大家提起都很恐惧,以为要在骨头上扎很多个眼儿把骨髓抽出来。兄弟俩仔细询问了骨髓移植的过程,尤其是捐献骨髓副作用肯定是有一点儿,比如头疼、骨头疼、感染等;但发生严重副作用的几率并不到1%。
解释完以后,两兄弟却不说话了,关于姐妹的病情,他们也没有问起。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老甄抛出了最后一招:"经济方面好说,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林音的大哥慢悠悠地发话了:“提钱就见外了,谁不想救二妹呢,只不过兄妹里我年纪太大,不是最好的选择。话音刚落,三弟也急了:“捐骨髓再安全也有万ー,我 的孩子可还没有成年呢!”
老甄忍不住了,噌地ー下就蹿了起来。我们被吓了ー 跳,赶紧拦住他,暗示他先让妻子的兄弟们考虑下,但千万不要考虑太久。骨髓移植是有时机的,一旦错过,再无机会。老甄收敛了焦躁的情绪,不断跟妻子的兄弟们道歉,给出的价格再次上涨。兄弟俩默契的都没有再提问题,一致表示要回家再好好考虑。老甄赶紧起身,要送他们回去。二人急切地摆着手,匆匆离开,都没有探望林音一眼。老甄茫然望着两个男人离去的方向,慢慢瘫在凳子上,半天说不出话。
从那以后,我很久没在病房见到那两兄弟的身影。有一次,失落的老甄忍不住向我透露心迹:“唉,原以为两个都配型成功了是双保险,没想到却变成两个人踢皮球,早知道还不如只配型成功一个呢,那样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不救吧。但老甄只是偶尔对我发发牢骚。公司的经营、妻子的病情、两兄弟的推脱,他要考虑的麻烦事很多,可只要一回到林音的床边,他总是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而平静。
在大哥和三弟遥遥无期的”考虑"中,老甄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决定。那天下午,他走进办公室,非常平静,跟平时看上去井没有任何不同。结果走到我们面前时,他宣布自己可以放弃个人所有财产。老甄问我们是否有时间约兄弟俩再来谈一次,愿意捐献骨髓救林音的人,就能获得他的全部身家,并且可以在捐献前进行公证。如果他俩担心,我公司的法务部就有律师,可以起过来证明。
可没想到,这次两兄弟明确拒绝了老甄,甚至不愿意再来医院看林音一眼。他们说:“你愿意舍弃那么多钱来补偿,说明风险肯定是天大的!”老甄没想到,自己破釜沉舟的決定,居然掐灭了妻子的希望。他不停地联系兄弟二人,但他们自从明确拒绝后,似乎心里不再有负担,反而有点骄傲自己“富贵不能移”,幸好没有因为贪图财富而上当受骗。
那段时间,老甄经常在我面前自言自语:“亲兄弟呀,怎么就能见死不救呢?是我害了林音吗?”
两兄弟联系不上,事情已成定局。老甄渐渐变得木讷沉默,我和同事们也默契地不再提“移植”这两个字老甄把林音从三人病房转移到了单人病房,辞退了护工,自己24小时陪护在妻子身边。女儿國図也办理了休学手续,专心陪妈妈。
林音越来越安静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两只手的皮下出血清晰可见。
有一天,我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听到囡囡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走!现在这个时候还来惺惺作态的干什么,早干什么去了,早就没有机会了,现在跑来假装圣人。听到吵闹声,我跑出去一看,是林音的大哥和三弟来了,正被囡図堵着不让进病房。见我们过来,两兄弟有些不好意思,互相对望了眼。三弟说自己已经想好了,愿意捐献骨髓:"之前把危险想的有点大。现在二姐这个样子,我们心里図國打断了三弟的话,“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她继续大叫“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我妈妈死了,你们就是凶手
老甄问病床上的林音:“要让他们进来看看吗?“没必要了吧。“林音气息微弱,淡淡地说。
老甄走出病房,把情绪失控的女儿拖到身后:"大哥、三弟,你们回去吧,你们的考虑我能理解。但事已至此,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完最后一程吧。
大哥和三弟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老甄无力地摆摆手,拖着圆囡转身回了病房,林音走得很平静,老甄和図図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说:"下辈子还要做一家人。
据说在人的所有感官里,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我相信,她一定听到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可一想到林音,我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后来,我也在中华骨髓库采血登记并签署了《志愿捐献者同意书》,很喜欢科普宣传里的那句”深思熟虑入库,义无反顾捐献。作为一名医生,我每天都会看到各种死亡。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原本能被救活的人,最后只能以遗憾收场。林音虽然得了重病,但她拥有很多患者都没有的优越条件:足够的财力、难得的运气、合适的时机。可她却没有活下来,而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去责怪的人。
后来我才想通,影响病人的因素太多了:对疾病的未知、对死亡的惧怕、生活的困窘每个困境背后都需要人去选择,每一项选择都重达干钩。尤其当病人无法自主选择时,家属的选择更加重要。毕竟在疾病面前,一次失误、一次迟疑,就可能断送生命。所以你要问我遇到过哪些“这都能死的病人”,我想到的不是奇怪的病因,而是那些让人无力的”本来能活”。
生命太脆弱,有时从生到死只在一瞬,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更加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