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反应是愧疚。
岚浩说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在想,要是岚浩没有总是摆出一副永远理智冷静的样子,说不定我早就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了吧。
他总是觉得他了解我,他看透了我,他在救我。太理智的人不可爱,觉得全世界都应该理智的人更讨厌。
道理我比谁都明白,晓奕的故事我有错吗?推脱起来,我什么错都没有;可深究起来,我哪一步都是错的。
更何况,晓奕是我的朋友啊。
我当然应该觉得愧疚。
得知我要去澳洲找她的信息时,晓奕是慌张的。不是时间紧迫准备不周的措手不及,也不是多年老友终要久别重逢的无所适从,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像是做错事还来不及掩盖罪证的孩子。
“晓奕,你说过,什么事都告诉我。”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在做错事,我知道是错的,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想停。”
她和李牧分手了,她现在在布里斯班。
电话那头的我简直高兴地要跳起来,我说,太好了,晓奕,你不是想从头来过吗?就从那里重新开始吧。
她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
我到布里斯班的时候,晓奕正在上班。她说,等你快到Redcliffe,有个大桥,下桥有个工厂区,你在大路进口的麦当劳等我吧。
我笑着说,什么地方啊,这么神秘。
她说,妓院。
我一下子收住了笑。
于是我在时隔一年后,见到了晓奕。
她比我想象的状态要好些,底妆上得不错,腮红称得气色很好。可她的眼睛里却都是疲态,唯一的光亮也只在刚见到我的那个瞬间一闪而过。那双眼睛,像灰蒙蒙的雾霭,死寂死寂。
本来,在来澳洲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过该怎么劝晓奕走出情伤,我想过该怎么带着她回国重新开始,我甚至想好了措辞,“等我拿到毕业证,我就搬来跟你一起住,没有人再能够伤害你了。”甚至飞机刚落地的那刹,我还在想,带她回国前,我们一起再没心没肺什么都不要想地疯玩一圈吧。
可惜,当下面对着这张熟悉的脸,我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把面前的薯条递了过去,“吃薯条吗?有点冷了,我再买一份吧。”
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得我都觉得疼,“我们回家吧。”
她如今的住处偏的要命,空间很狭小,房子很旧,她倒是收拾得还算干净,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便宜吧。晓奕简单地做了个炒饭,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无言,默默地吃完了晚饭。
我先开了口,“怎么来布里斯班了?”
“悉尼什么都贵,这个稍微好一些,主要是…”她突然欲言又止,停下了洗完的动作,看了我好几眼。
“主要是这里没人认得我,”随即她又移开了目光,“我现在算是职业卖吧,你说要是朋友都嫖过自己的前女友,李牧是不是挺没面子的?”
“晓奕…”
“你什么都不要问我!”她瞬间激动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敢想。”
晓奕突然怔怔地看着我,“你说,是不是把钱都还清了,就什么都好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太多想问,太多想说,却都堵在了一起。
半晌,我朝她吼道,“晓奕,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你他妈还在替李牧还钱?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她朝我笑,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可我觉得她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来,“是啊,他让我走,让我滚,他说晓奕你不懂吗?这年头流行的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什么苦命鸳鸯浪迹天涯。”
“他说,我不兴出个轨演个我不爱你了的戏份赶你走,我跟你说实话,你跟着我,你所想的,所愿的,什么都看不到,而且是永远看不到。”
“不是我有多爱你,是我不想负责,是我自私又怯弱,却还想有良心。”
“总之是我李牧欠你,你现在走,让我好受点,拜托你,求求你走吧。”
她走近我,熟练地点起了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是想演同生死共患难,也少了男主角。”
“那你现在是在救赎吗?是在做慈善吗?”我不禁激动起来,“晓奕,李牧他就是个渣滓,是滩烂泥,但凡你能说出一个他的好,我都让你去找他!”
她突然兀自笑了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又很温柔的笑,“你不知道,他脆弱的时候就像个小孩,他离不开我的。”
如果说太理智的人不可爱,那太感性的人就是大傻逼。
“我跟你不一样,我喜欢上一个人太难了。飞蛾扑火是很傻,可飞蛾能扑火,至少它还有火。”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她傻透了。
其实我对岚浩是真的喜欢,对免我房租的现任也是真的喜欢,对从前每一个男朋友都是真的喜欢,可我的喜欢太容易,所以他们也都只能是过客。
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洗手间出来的晓奕把我吓了一跳。她从前就很瘦,如今更是瘦得不成人形,四肢细得能看见骨架,肩胛骨和脊柱突出得吓人。
而卸妆后的她,面色蜡黄蜡黄的,黑眼圈很重,嘴唇又是那样惨白。
所有人都说,晓奕不如你独立坚强,放屁,你们知道什么,晓奕想得到什么只会想着自己去挣。
但凡她能学一分我的不要脸,都不会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晓奕最后到底还是离开了布里斯班。不过,与我的规劝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李牧似乎是赌场赢了些钱,同哥们几个来黄金海岸度假了。可他们的娱乐能有什么呢?无非就是黄赌毒。
于是,李牧就坐在红灯区的沙发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鱼贯而入的小姐中,看到了向他“say hi”的晓奕。他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晓奕也愣住了,挥在半空中的手都忘记放了下来。
那都是些从前在悉尼的熟人,晓奕认得他们每一个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可能余光都在偷偷地瞟着这二人。
经理却不知所然地开口道,“这位先生可是挑好了?”
李牧冷冷地说,“好了。”
经理立刻笑着说,“那赶快替您安排房间,来,这边——。”
未等他说完,李牧强行拉过晓奕,随手打开一个房间,反锁上了门。
李牧死死地把她扣在墙上,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
晓奕把头瞥了过去,“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李牧的劲道一松,放开了她,在床沿背过身坐了下来,“我没想听你解释。”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他才缓缓地问道,“所以,你给我的那些钱,你说你跟别人借的钱,都是这样来的,是吗?”
晓奕也背着他坐下了,她没有否认。
李牧几乎是瞬间把她拖了过来,三两下除掉了她的衣服,晓奕枯瘦得像一株野草。他掐着她的腰,似乎一用力就能掐断似的,从前饱满又弹性的肌肤如今都失了水,形式般覆在肋骨上。李牧一寸寸地抚摸着她,小心翼翼,像是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最后,他埋在晓奕的颈窝里,闷闷地说,“我好想你。”
晓奕环住他的背脊,还是沉默。
“我们结婚吧。”
李牧的声音不大,似乎是怕她没听清,又说了一遍,“晓奕,我们结婚吧。”
晓奕觉得前胸潮潮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
回了悉尼后,李牧立刻从朋友家搬了出来,找了一个小房子,算清了每一笔在朋友圈的债,写明了每一笔的借条,隔天就找了份送外卖的兼职。
他拉着晓奕的手,走过了悉尼大桥,全程没有松过手,“晓奕,我永远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晓奕说,她又重新申请了护理专业,语言班的钱也正在攒,虽然每周要打三份小时工有点忙不过来,可是薪酬都很理想。现在每周和李牧逛逛超市,得了空去海湾跑一圈,每当看见落日,觉得世界还是很美好。
我至今仍记得李牧那句可笑的话语,“晓奕值得我为她,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觉得爱与牺牲到底有多伟大,我问你。一直以来我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世界本质悲剧,反而一切不幸都要看得开。但我仍相信爱,因为我见过,我觉得很美好。
我一直在想,这么伟大的爱与牺牲,这么值得古往今来不断歌颂的母题,一定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吧。
你觉得晓奕的爱与牺牲伟大吗?我再问你。
你不用答,因为一切徒劳,这是赌徒已给出的可悲的答案。
李牧的消停都没撑过三个月。
手上有了点闲钱,路过赌场的时候,偏偏没忍住。输了想翻本,临时借了5000刀,自然,最后一分都没剩下。
就是这区区5000刀,从前贷款的劫都逃过了,最后死在了这5000刀。
晓奕跟皮条客说,她需要接快活。
这钱虽不多,但要还得急,而且这次是真的会砍手。
拉皮条的说,“那in call的活你接吗?”
晓奕被救护车从公寓里抬出来的时候,早已没有了心跳和呼吸。医护人员赶到时,她全身裸露着,遍布着红肿与淤青,胸口还满是被烫伤的焦痕,腿上是鲜血已凝固的刀割的伤口。
从未磕过药的晓奕,死于药剂过量。
你说,这世上怎么能有那么畜生的事呢?这世上怎么能有那么畜生的人呢?可它就是有,就是有。
我见到李牧的第一眼,拼尽了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巴掌,“你满意了吧!现在你满意了吧!你把晓奕还给我啊!还给我啊!李牧,是你他妈该去死啊!”
他一直低着头,任我打骂,一声不吭。
那个晚上,是我和李牧坐在太平间椅子上度过的。那个时候大概我的眼泪也流尽了,我不觉得害怕,竟也不觉得有多难过,而是感到一种无力的累。
我问了他一个世界上最俗的问题,“你告诉我,你是真的爱过她吗?”
李牧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侧头看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悲伤也好,绝望也罢,空洞洞的一片。可是他说,“我愿意用我能有的所有来换回她的命。”
我才发现,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从前觉得绝望过,正因为我有过,所以才懂得什么东西是我永远都不会有了;我从前还觉得我妈薄情,女人都心狠,”他竟然顾自笑了起来,“哈,原来,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说没就没呢?”
我想起那个李牧越过我问晓奕认识一下的晚上,命运是件最说不好的事,仿佛早就按响了死亡的倒计时。
可上天为什么就不能公平点呢。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群人,把自己的日子折腾成这样,是会有报应的。如果说现在是李牧死了,我最多每年给他烧张纸;或者是我死了,我这辈子虽不苦但也不是什么好人,况且没什么留恋的人,没了也不可惜。
可这报应为什么偏偏落在了最干净的晓奕头上。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牧,是晓奕下葬的那天。
墓碑是他题的,“我爱过这个人”。
此后,便再无讯息。
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没有错,都是李牧的错,我不应该愧疚,可我又能怪他什么呢?
岚浩说的没错,每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的,谁也怪不了谁。
只是晓奕啊,从前我都舍不得让她流一滴眼泪的晓奕啊。
我永远都等不到做她孩子的干爹了。
“我要生两个,都认你做干爹好不好?”
“好好好,就是不能嫌弃我穷困潦倒啊。”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