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在上一年，大卫·丹穆若什就将来年的工作计划安排好了。哪晓得，2020年的春天刚刚来临，疫情就在美国爆发。
大卫·丹穆若什，哈佛大学厄内斯特·伯恩鲍姆比较文学讲席教授、哈佛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他的工作计划，泰半与他的专业相关，比如，到世界各地参加学术会议和发表演讲。哪怕是去参加学术会议，与会者也要准备会议发言甚至提交论文的吧？面对一众聆听演讲的同行或文学爱好者，丹穆若什就更需要做充分准备了。
被迫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按照工作计划做好的准备时时刻刻盘旋正在脑子里甚或涌动到嘴边，这可真叫丹穆若什教授寝食难安！被土耳其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罕·帕慕克形容为“世界上读书做多的那个人”的丹穆若什，想到了法国人萨米耶·德梅斯特和他的一本书《在自己的房间里旅行》。那是一本作者被软禁在一间房间里后为消磨时间意外收获的集随笔与小说于一体的小经典。“我也可以这样做，于是我邀请读者和我一起在万维网上旅行十六个星期，从二〇二〇年五月到八月，我们每周一起通过阅读五本书来探索一个尘世中的地点。” 后来，这次网络行动结晶成一本书，《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尽管已经手握一本该书的中文版，我却还在为2020年春天的丹穆若什教授担忧：把为注定无法兑现的工作计划所做的准备通过网络传播出去，想法很潮，若没有应和者，岂不尴尬？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版《八十本书环游地球》，邀请中文译本的组织者和译者之一宋明辉先生撰写了中文版序。序言中的一段描述相信爱好文学的读者会为之动容。宋先生写到：“丹穆若什教授在十六个星期内完成了一次环球文学之旅，如同凡尔纳《八十天环游地球》中的福格和路路通那样，他的旅程从伦敦出发，途经巴黎、开罗、耶路撒冷、加尔各答、上海、南北美洲，直到再回到伦敦。这个环游地球计划的世界性，还体现在从第一周开始，已经有多种语言翻译也同步进行，这包括阿拉伯语、在土耳其语、罗马尼亚语、德语和中文的翻译。”若不是万维网上追随丹穆若什教授进行环球文学之旅的同道众多，又何来这么多语种的同步翻译？
自从这个星球上有了人迹后，我们的祖先就没有停止过尝试用力所能及的手段记录眼里所见、耳里所听以及脑中所想。久而久之，这些记录生发出一个分支文学，那是最能慰藉我们的温柔之乡。既然有人类的地方就有文学，一心想要美美与共的有志者总在计划修书一册，名为环球文学史。然而，记载人类丰富又多样情感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环球文学史”因此总也画不上句号。也就是说，迄今为止我们能读到的世界文学史，谈不上完整只能论特色。当一次网络环球文学之旅结晶成一本书后，我们细究《八十本书环游地球》，那就是一本颇具特色的“环球文学史”。
再有特色，终归是一本文学专著，且其延伸阅读的空间非常开阔。在大众的阅读耐心只有一篇公众号文章长度的当下，丹穆若什教授究竟用了什么魔法竟然吸引到那么多语种的文学爱好者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用阅读八十本书的方式环游地球？
被丹穆若什从世界文学“丛林”里精心挑选出来的八十本书，不乏公认的大名著，比如，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吴承恩的《西游记》、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等。这些不知道被多少种世界文学史郑重“录用”的文学作品，怎么就能帮助丹穆若什教授增强他所倡导的网络“环球文学之旅”的黏度？这是因为，“世界上读书最多的那个人”寥寥数语便引领追随者捕捉到了这些经久不衰的名著与自己所处时代共同的律动。推荐但丁的《神曲》时，丹穆若什教授以此论断结尾：“他的百篇诗歌提供了一条故事的长廊，其中有训诫，也有希望；这些故事还是地标，可以用来规划我们自己的人生之路”——以为《神曲》只是一本过去之书的网络环球文学之旅的参与者，以及《八十本书环游地球》的读者，被丹穆若什一语点醒：但丁在700多年前完成的这部巨著，之所以被后人念念不忘，是因为其蕴含着危机时刻不言退缩的人文力量。
八十本书中有好几本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的文学作品，比如，第二章《巴黎：作家的乐园》提到了乔治·佩雷克的《W或童年回忆》，第三章《克拉科夫：奥斯维辛之后》提到了普利莫·莱维的《元素周期表》，第十章《上海-北京：西行旅途》提到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丹穆若什教授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的历史大事件，是不能绕过去的。我不是第一次听说这几本书，尤其是《元素周期表》和《倾城之恋》，已成了我的精读文本。丹穆若什教授以环球文学之旅的名义将它们推送给读者，“环球同此凉热”的即时感强烈得，我情不自禁地找出《元素周期表》和刊有《倾城之恋》的《张爱玲文集》并置在书桌上。
就算要写一本很有个性的“环球文学史”，丹穆若什教授把罗伯特·麦克洛斯基的《缅因的早晨》和休·洛夫廷的《杜立特医生历险记》等两本童书列入八十本书里，这不能不让读过几种版本世界文学史的我大感意外。为什么？为求得答案，特意找到被译成《海边的早晨》的《缅因的早晨》和被译成《杜立特医生的马戏团》的《杜立特医生历险记》拜读了一下，没想到两位作家写给孩子阅读的简单故事，犹如清澈的湖水。盯着“湖面”，我看见自己被过去两年纷繁的世事锁住的眉头，舒展开了。
由此可见，为了网上的环球文学之旅，“世界上读书最多的那个人”一定为难过，他得思忖，为特殊时期所选之书一定要能帮助读者直面人生困惑。合上《八十本书环游地球》，读到编辑留下封底上的一句话：“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依旧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黑暗的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心想，丹穆若什的选择告诉我们的，何止是病毒流行时有人依旧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比病毒流行更危急的时刻都有人坚守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所以这个世界始终是亮堂的。
（发表于2024年10月29日《沈阳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