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寻常的一日。堆积如山的奏折、窗外连日的阴雨,以及这殿内外面无表情仿似木雕一般的太监们。
王上这样想着,慵懒的翻开面前的奏章。
大臣们用纸越来越好,纸上内容却似曾相识,几乎只是把过去的旧奏折誊写在新纸张上罢了。有心的臣下们会在奏章上先虚情假意的寒暄几句,懒一些的直接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权当应付,什么地方又降了什么吉兆、什么地方驻军的兵马近日又少了多少、靡雨绵绵问候王上注意龙体什么的。
甚无新意。
王上放下手中的奏折,走到窗前,连雨直至今日,已有半月了,他甚至有些忘记当初夺嫡的刀光剑影是为了什么。不过话说回来,那时的他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准备回后宫的时候,王上在太监们低头整理的奏折中瞥见有一个奏折上印有一枚奇怪的红色印花,犹豫了一刻,又叫停了忙活的太监们,坐回桌前拿起奏折,那印花凹凸不平似是蜡制,颜色血红,在烛下似乎又映出奇特的紫色光芒来。凑近看时,这印花竟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异香,闻之迷离馥郁。王上盯着印花看了一会儿,打开折子,原来是西北边防大员送来的,想来这印花必是西域奇花所制,也未放在心上。
阅完奏折,王上的心却沉了下去。
这奏章是西北监军所拟,言边防崔将军日前遭刺客刺杀,已然殒命。刺客行踪诡秘,于夜间行刺,府上将士只见有黑影入府,不辨身形,而见内院寒光闪过,再去看时,却见崔将军已毙于罗帐之中。
王上的胡须惊的抖了一抖,忙想召集朝中要员,转念一想,这西北如今的守将似乎并不是崔将军,这崔将军分明在十五年前已然去世了。
又去看那奏折的日子,却分明是十日前从边防所寄。王上双眉紧锁,又仔仔细细的把那奏折重读一遍,确是写的崔将军。王上想了想,没说什么,也未传任何大臣,把奏折插了回去,又看了一眼那奇怪的印花,便起身回宫了。
当夜,雨声大作,伴有惊雷。王上睡的也不甚安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正见西北边防府内,月光明朗。一黑衣剑客,手执冷光之剑,腰间带玉,步履生风,而脚下仿似无物,视之不清。飘然行于屋檐之上,只似夜间寒鸦,而守卫夜巡未能察之。整座府衙寂静无声,王上却能在梦中听见那剑锋切过塞外的寒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再看那剑客,已立于府中正房之上,脚下似有黑色雾气,持剑于腰间,只一瞬,便不知从何处遁入那房中,王上借着月光看去,却只见房屋屹立如常,屋上片瓦未动分毫。顷刻,又见那剑客忽现于檐上,冰冷的剑锋上闪着暗红的血光,一声口哨吹出,又向王上这边看了一眼,目光清冷锋锐,王上只觉这一眼,似是看入了心,忙想去躲,却见那剑客几步腾空,飘然而去,只余一众循着口哨而来的护卫涌入房中,惊慌无措。
王上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半起身子仓皇四顾,才发现自己仍在京城宫中,而背后已是一身汗水。
又下了几日的雨,这日,又来了一封加急的奏折。
这次是中原的河东州刺史,死于州城坊间。
奇怪的是,这个姓李的刺史,似乎也是十五年前已经死了。王上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但转念一想,却更加疑惑了。
当夜,王上又做梦了。
这次正在河东州城,正是正午,日光耀眼,若不是在梦中,王上决计是见不到如此的日光的。坊间人头攒动,看来正是市集鼎盛的一日。李刺史坐于马上,神采飞扬,迎着日光俯视着坊间的民众。忽见远处闪来一道黑云,立于坊间塔楼之上,怀抱双臂,腰间轻剑藏于鞘中。黑衣包裹,面具深沉,剑鞘上金色纹饰在阳光下如金龙一般,而脚下,依然是一团黑雾。腰间依然配着一块佩玉,王上只觉这佩玉似曾相识,却也一时想不起来。顺着剑客的眼神望去,只见剑客的影子正微微斜在塔楼顶上,缓慢的向脚下的黑色雾气靠近。不多时,阴影已至脚下,没入那黑雾之中。而李刺史依然悠然的在塔楼下的街道上行进,那剑客忽如飞鸟跃下,在空中拔出利剑,直入刺史头顶,不及守卫反映,忽又拔出,当场血溅如泉,王上只觉脸上似有凉意,忙伸手去摸,低头一看,却是鲜血数滴。再抬头看时,只见那剑客只几步便没入人群之中,守卫大乱,却也无从寻起。
次日,又有奏折来了。这次是京畿,死的是羽林卫的头领,王将军。自然,王将军也是十五年前就已过世了。
当晚,王上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果然,又是一个古怪的梦。
不过这次的梦要短许多,王上只觉刚入睡不久,就见京畿羽林卫的王将军睡于面前,不及细看,剑客忽然突入,一剑便割了王将军的头颅,转身一手提住那鲜血淋漓的头颅,转身面对着王上,把头颅提在腰间,只见那头颅的血一滴一滴顺着那熟悉的玉佩流下,直把雪白的玉佩浸的通红。那剑客却也只是死死盯着王上,手一抬,头颅直直的飞来,一下便把王上从梦中砸醒。
王上吓的惊忙坐起,一问之下,原已到了早朝的时辰。
更衣入殿,今日殿中空空如也,满朝文武不见一人。王上正奇时,那殿门前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黑影。
剑客一身黑衣,乌黑的面具罩住了大半个脸庞。面具中透出一双冰冷的眼眸。剑客一边迈步走近,一边解开了头巾,一根长辫从头巾中流出,在身后随着步伐左右摇摆。王上定睛看去,方见这剑客剑眉长睫,似是女流。只是嘴上仍有口罩,看不真切。
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王上忙惊呼左右护卫,可应答的却只有剑客。
“王上暂息尊口吧,不会有人来救你了。”,剑客语气冷傲,空旷的大殿中似有回声。
王上满腹疑惑要问,此刻却只能慌忙后退,不知所措。
“我不是来要你的命的。”,剑客一边踏着沉稳的步子,一边说着。
“王上身边铁卫如林,宫墙之内更是弓手密布,我如何近得。”,剑客停了下来,仅距王座几步,王上感觉能听到剑客的呼吸,却又什么也听不到,剑客的话语中仿佛也未有呼吸之声。
“你能上天入地,杀我朝廷大员于倏忽,取我性命又有何难?”,王上见避无可避,扶着王座,也分不清那些梦中景象的真假了。
剑客轻笑一声:
“王上莫非忘了崔将军、李刺史、王将军皆非在下所杀吗?”,剑客把头歪了歪。
“我杀不了你,但西域十年,我可是学了不少奇门幻术的本事。”,剑客把腰间玉佩解下,继续说道:
“杀人难,但行法使王上做梦却不难,做梦久了,便回不到现实了。”
剑客前行几步,直到王上面前,把玉佩举到王上眼前,王上这才发现,原来这正是西域崔将军的玉佩,只是那玉佩正中却并非雪白,而是一点血红,带着一丝紫色,扭曲成一个印花的图案。
王上想起了这个印花,和那个阴雨下午的奏折。
一同想起的,还有十五年前的夺嫡之争中,那崔将军正是奉了自己的亲命,暗杀了太子的羽林卫心腹王将军,又一剑入顶,在兵变中杀了太子的老师李刺史。
而崔将军,自然是鸟兔死、走狗烹。惨遭灭门,只是崔将军膝下一女,却逃亡西域,不知所踪。
再看那剑客,却如黑烟一缕,杳然不见了。大殿复又空寂无人。王上还未从惊吓中回复,转眼,却见大殿忽然荒芜破败,王上定睛看去,才发现这竟是宫中禁殿,阴冷潮湿,而那剑客复又立于面前,冷冷说道:
“王上将太子囚于此地时,必不能料到自己也会被囚于此吧?”
“来人!来人!”,王上已然顾不得惊吓思虑,一把扑到门前拍门大喊。
“王上不必再喊了,在梦中喊叫,又哪会有人来救你呢?”
“我早已醒了,我早已醒了!”,王上的喊声中带着绝望。
“不,王上此生醒不来了。”,剑客转过身去,穿过殿门,消失在覆满天地的苍茫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