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喘着粗气，她从卧榻上坐起。望了望窗外，依旧夜色浓浓，估摸着该是寅时的光景。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她吸了吸鼻子，遂又抹了一把眼泪。方才的梦委实太吓人，叫她觉着心力交瘁。复又躺了下来，定了定神，努力不去想梦境里的景象。她该想的是不久后的成婚宴，为何却不受控制地思念着那个人！他说要去办要紧事，还是桩可能叫他丢性命的要紧事。他说话向来夸大其实，鸡毛蒜皮点儿大的事情都能给说成是要了命的大事。她该早就习惯了才是，却又为何偏偏每次都记挂在心里。她翻了个身，却已然睡意全无。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透了的茶，端着茶壶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她梦到了锁妖塔，梦到了巨石坠落压在了他的身上。遍地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绣鞋。她哭了起来，似丢了魂一般疯狂地晃着他，喊他的名字。

“摇得我头晕。”

她不敢动了，豆大的泪珠挂在脸上，叫人觉着心疼。

“哭什么，晦不晦气……”

还是那般懒洋洋的声音，数落着她。

“别哭了，我给你吹个调子。”

说着，他幻出了一杆玉笛。她从不知道他会吹笛子，因他从未给她吹过，即便是在他们那短暂的几年恩爱时光。但他吹的，却是她喜欢的调子。诉着离别的哀伤，叫人肝肠寸断。她哭得更厉害了，悠扬的笛音也戛然而止。

“我用笛子来哄你，你竟还这么不给面子。”

他继续数落她，端着玉笛的手却渐渐地垂了下来。

“连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他却沾了一身的腥红，不知所措。

“若有来世……”他的目光渐渐失了焦点，“若有……”

她断断续续地喊着他的名字，浑身抖得厉害，“不会的……”

垂了双目，一丝苦笑浮于面上，已显了油尽灯枯之兆，“是啊……不会有……来世了……”

拼了命地摇头，她想告诉他，她不是这个意思，却又似喉咙口卡着万根鱼刺，叫她连一个字都吐不出。她抱紧了他，无助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

“若是知道有今日……我兴许就……”他咳了起来，哇哇地吐出好几口血，脸色遂又白了几分，“与你在混沌界团聚也好过……留你一人……我……舍不得……”

她觉得喘不上气，悲伤是如此剧烈，深入骨血，一层层地剖着她的心，叫她觉着连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我……太自私了些……”

他长出了一口气，却也是最后的一口。头顶的塔石开始滚落，天崩地裂。她抱紧了他，却未有半点躲避的意思。那一刻，她的心，已然随他而去。

“我呸！”

成玉唾弃了梦里那个没出息的自己，遂猛灌了几口凉茶压了压惊。心道那连宋竟连晚上睡觉做梦都不放过她，也不知是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术法来扰她的梦境。那日在太晨宫门口遇上他，他非但没说话，还客客气气的，她就该意识到他要使坏心眼。可他究竟是用了什么诀法才能叫她在大喜将至之际做了这么个晦气的梦？放下茶杯躺回到床榻上，成玉觉得明日得去寻个高人问一问。

天色将明，成玉便就出了门。她去寻了学堂掌理算学的师傅，叫他算一算梦里梦见死人究竟是要撞大运还是要倒大霉。果不其然，夫子抬头观了观星象，又抬手掐算了几遍，郑重其事地同她说，梦见死人晦气得很，说明要出大事。

成玉默了默，遂又拿了生辰八字叫他算一算下月初一的大喜日子。不出所料，师傅说那一日并不宜嫁娶，说近百年都没有合适他俩的好日子。成玉踩了他一脚，遂揪着他的山羊胡须问他是不是同连宋串通好了的来诓她。师傅哀嚎连连，却矢口否认。心有不甘，她便去了一十三天同凤九吐苦水。凤九见她不开心，遂也耐下性子来同她聊了聊这桩糟心事。成玉只说是梦见死了个人，寻师傅解一解梦，顺便算一算日子。这一算，便就算出了这么个结果来。

凤九问她，“那你心中究竟是作何想的？”

成玉托着香腮，撅着个小嘴，喃喃讷讷，“我原想这八成是连宋那个无赖使的手段捣的鬼想从中作梗，不想那师傅却以仙途做担保说此事与三殿下绝无半点关系。”

凤九点了点头，心道这日子合不合适也不过就是他夫君的一句话罢了，的确与三殿下没甚关系。遂好心地劝了她一劝，

“想来你也不准备听，又何须去在意这些。”

成玉默了默，难得地有些为难，“若当真不宜嫁娶，岂不是要坏了这段姻缘？”

“你若当真意已决，即便那日真要死人也断拦不住你嫁人。”

收了话匣子，凤九便送她出门。刚入前院，便见了难得见上一面的重霖自宫门而入。刚想打个招呼，却见他步子甚急，脸色也异常凝重。他直奔书房而去，凤九觉着，出了事。遂赶紧遣了成玉回瑶池。

“我且有事，你自己先回去。”

成玉观了观她的神色，又望了望往书房跑的背影，眼珠子一转溜，客客气气，“你去忙你的，不用招呼我。”

目送她拐出了月亮门，凤九赶忙挪步去了正殿旁的书房。刚跨入正殿，便见着重霖已是从里面出了来。他见了她，恭恭敬敬。

“帝后。”

“重霖上神，可是出了事？”

本以为那白袍仙君会百般敷衍，不想还没等他开口，身后便传来了那一贯清冷的声音。

“是出事了。”

凤九探头一望，正瞧见他那夫君端着副好架子，四平八稳慢慢悠悠地从书房里头往外走。

“出了什么事？”她跑向他，急切询问。

紫衣尊神望了自己的掌案仙官一眼，后者遂作揖告退。

“臣先行去办帝君嘱托之事。”

他嗯了一声，这才将目光挪向身旁焦虑的妻子，“连宋那头出了点状况。”

凤九一愣，“三殿下？”

东华点了点头，“去准备一下，随本帝君去一趟西海。”

虽然连宋那头出了事，也挡不住她大喜过望之色。凤九拽着他的衣袖连着晃了好几下，倍感欣慰，“这次你要带着我？”

“带着你倒也无妨，”他遂唔了一声，语调拔高了几度，“若是连宋撑不住，便直接在西海办完白事，也省得本帝君再派人来九重天接你。”

凤九睁大了眼睛，这才意识到那头当真出了天大的事，“三殿下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急得不知所措，“这可怎么办？得先通知夜华姑父还有老天君。不，成玉那边我也得去报个信。”

“你去通知成玉作甚！”

“他们好歹也是……”

“现在可什么都不是。”紫衣尊神打断了她，“她要嫁的是摭舍，又不是连宋。你替她操这个心作甚。”

“女儿家的心思，你们男人怎会懂！”她抱怨着，转身就要往殿外跑，却被东华拉了住，“你别拉我！”

抓着她的手突然一松，凤九抬头一瞧，便见了他委屈巴巴还不太高兴的脸。

“不拉就不拉。”

本是一句气话，可不知为何，自他嘴里而出却变得有些酸。凤九叹了口气，再次哀叹起自己的不争来。遂又觉着，东华果真是她的克星，将她压得死死的，还心甘情愿且毫无怨言地弃了还手之力。

“我方才是着急了些……”她吱吱呜呜地挨到了他的身边，“你别生气。”

“连宋还没死呢，你急什么。”紫衣尊神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不急不慢，“既然还没死，这件事情便就先压着，不必声张。”

“等到三殿下断气可就来不及了！”她拧了眉眼，急地又跺了一脚。

“你这形容，是在责怪本帝君？”

“这可是关乎性命之事！”

“若非关乎性命，本帝君也不会去这一趟。”他安抚了她一阵，“那处有折颜，你瞎操什么心。即便是断了气的连宋，折颜也有法子叫他接着喘气。”

凤九安心些许，遂还有些不大确定，“可是……”

“你信不过本帝君？”

“倒也……不是……”

“去准备一下，我们即刻便要出发。”

……

迈着沉重的步子，成玉行在芬陀利池边，却有些神情恍惚。她知方才那席话，帝君是说予她这个趴着墙角偷听之人说的。虽也知帝君所言未必属实，可能劳驾那紫衣尊神亲自跑一趟西海，连宋定也是伤得不轻。那一日，他在她的寝殿就与她说过，若是能安心些，兴许还能留条命回来。当时，她只当是一句诓她的玩笑话。而今，听闻连宋受伤，却叫她不禁回想那一日。那一日，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晃了晃有些晕乎的脑袋，成玉再次告诫自己，勿上当受骗。兴许，他只是诈伤，为的不过是扰了她的婚事罢了。帝君去西海，也许是陪着演一出戏，又或许他有其他的事要去处理。想到这处，她勉强安了安心。左右她与摭舍才是命定的缘分，且他们即将成婚，她此时去担心连宋委实不太妥帖。心里怀着愧疚，成玉便就往二十七天去。

锁妖塔前，青衣的仙官依旧尽职尽责看守着那处，见了未婚妻子的到来，平静的脸上现了一抹笑意，宛如拨开层层黑云终于见得了艳阳天。

“瑶池的事情忙完了？”他上前去招呼她。

“不过是些花花草草，本就没什么好忙的。”她与他一同坐了下来。

“怎么，你有心事？”

成玉摇了摇头，“昨夜没睡好罢了。”

摭舍仙官唔了一声，“今日晨起便没见着你，宫娥说你一大早就出门了。”

她默不作声。失了话题，气氛突然便显得尴尬了起来。王拾遗观了观他的脸色，一颗心便就沉了下来。他晓得成玉并不喜欢他，可还是应了这桩婚事。那日在天衢宫见着她与三殿下，他便知他们尚未断干净。他于成玉来说，不过是块挡箭牌。而事实上，这叫他觉着挺生气。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舍不得责难她。若他们的缘分便是起于此，且由此得以延续，他又能埋怨什么呢！成玉需要挡箭牌，他便做了这块挡箭牌。他愿意挡在她的身前，为她遮风避雨。这便是他修仙的目的，这一世，他为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她罢了。可若她并不愿嫁呢？王拾遗望天，不禁自嘲，哀叹自己一个山贼竟也舍不得勉强她半分。

“成婚宴的事……”他沉了沉，“下月初一会否太赶了些？”

抿着嘴，成玉思量了许久，却还是喃喃开了口，“其实，今日一早，我寻理算学夫子算了算这日子。”

他了然一笑，“可是不合适。”

成玉勉强地嗯了一声。

“那日你定日子，我便觉着太草率。”他反倒宽慰起她来，“若是不合适，便就换个日子，也无妨。”

“可是……”她很是为难，“那老夫子说……近百年都没有合适我俩的日子……”

青衣仙官默了默，语气依旧平和，追忆着过往，“还记得那年在山脚下遇见你，你穿着粉色的衣裳，坐在一棵大树下哭鼻子。那年，你才十七。”

成玉点了点头，虽然她对那段往事已是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我本是个山贼，死该入幽冥司。因缘际会，我修道成仙，与你相聚九重天。”他抬头仰望壮伟塔楼，不禁轻叹，“你说我与你是三生石上的缘分，所以你该要嫁我。可姻缘并非缘分那么简单。缘分，不过是天注定。但姻缘却并非缘分能注定。能否成一段姻缘，却还得依着人为，没有应该与不应该之说。”

她绞着衣裙的料子，忐忑不安，“你可是不愿与我成亲了？”

“我怎会不愿意！”他揽了揽她的肩膀，却感受到了怀中之人身子陡然一僵，遂也了然于胸，“夫子说得不错，还是得寻个好日子。等你何时愿意了，我们再来挑日子。”

“摭舍……”

“我更愿意你叫我拾遗。”他松了手，“今后我还是回去住，你也好自在些。”

“你可怪我？”

“你拿我当挡箭牌，是个男人都会生气。谁叫我王拾遗偏偏就看上了你，即便是气，也只得忍着。我不勉强你，现在的确不是成婚的时候。你看，连个好日子都没有。”他笑了笑，“来，我送你出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