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F】
（2019年某日，我捡到了一条鱼，写了一条鱼的得失，意犹未尽，今夜重新加工一下。
谨以此文献给简书上认识的许多朋友，感恩之心、废柴傲雪、红海儿、暖忆昔涩……生活是本书，再不堪，我们也要饶有兴致地认真读。）
伊小朵带上头盔，跨上小毛驴的当口，母亲照例在身后的厨房门口叮嘱，上班乖一点。
在颜市，乖的大致意思是乖巧听话守规矩，甚至可以延伸到努力生活。对于伊小朵家来说，这个“乖”字有特殊的痕迹。伊小朵的父亲很不“乖”，喜欢赌几个小钱，一直输，偷偷借了高利贷，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为避追讨，远走他乡，不知所终。
留下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和孤儿寡母，伊朵很“乖”，一直靠做手工辛苦工作赚钱还债，照顾婆婆，养育女儿，操持着这个看似分崩离析的家。
从二十多年前因了碧溪羊毛衫市场的需求用手动小横机织毛衣开始，那时的工价高，她起早摸黑地干，满心期望着还清债务，好让丈夫安生着回家。后来羊毛衫式微，改做套合衣服，手工缝制羊绒大衣……收入竟越发少了，那些债如山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她还是凭着一副拼命劲头，终究供伊小朵读完书上了班，并且省吃俭用着造起了新房子，可惜的是再也联系不到张三了。
也无怪伊朵把“乖”字挂在嘴边，伊小朵听得次数多了，倒也没觉出厌烦过，有的是沉甸甸的压抑。
伊小朵认真地回应母亲，晓得哉。坐在小毛驴上轻轻吁了口气。王二浜的清晨空气清新，太阳已经有点烈了，照的院墙外那棵高大楝树上细密的小叶片闪闪发亮，绿得要泛出青黑的汁水来，在树叶间，挤满了深紫的小花，静默渲染着这个深情款款的夏天。对的，我要乖乖地上班，靠着这台小毛驴赚取嫁妆，争取早日找到如意郎君，了却母亲的心事。
伊小朵一直想“乖”一点，一直想让母亲开心，她明白着母亲的辛苦，希望着能不再让母亲操心。
事与原违，伊小朵没让母亲省心过，先是丢了自行车，然后是眼镜，还有读书成绩一直上不去，初中毕业后只能上职业中学，潦草结束学业。再就是找工作，没权没势没背景没学历，偏还挑三捡四，一路上换工作，其间又丢了两部小毛驴……
对于伊小朵家来说，小毛驴的价格不菲。每每看到母亲心疼的样子，那个“乖”字如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在伊小朵的心口刻划，吱吱有声。
每一次，伊小朵都会痛心疾首地对自己说，下次一定要乖一点，下次一定不能惹母亲不开心……这样的过程一度让她抑郁着，根本不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包括在工厂里，她沉默寡言地不合群，成了异类。
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做一名操作工，用小刀切塑料配件上突出的残渣，一天十小时，一点也没前途，简直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
偏工头管理的特别严格，一次伊小朵来例假没带卫生巾，又怕羞不肯到同事处借，自作主张地去街上买了包卫生巾。回厂后被工头大骂一通，非但扣了工钱，还罚了钱，她也没争辩。
她不能失去这工作，真不是为了自己，她不能让母亲为她担心，工作再无趣，她也要忍耐下来，为了母亲嘴里的那一个“乖”字。
心事重重的伊小朵在上班路上遇上了一条鱼。
是一条两斤左右的鳊鱼，后半段还在塑料马夹袋里，鱼头部分露了出来，它安静地躺在204国道黑色的柏油路面的边缘，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晴看着伊小朵。
伊小朵怕迟到，所以动身的早，国道上的行人车辆还比较少，她迟疑了半秒钟，确定自己没看错后迅速地刹车，支好脚撑，前后观望了一下，只有一辆集卡隆隆开过，根本没减速。她匆忙将那条鱼塞进马夹袋，放到了小毛驴的后备箱里。
这是多么新鲜的一条大鱼啊！眼珠乌黑凸起，肚子剖开，内脏已掏空，鱼鳞刮尽，鱼身上还划了几道斜井纹。这一定是刚从菜场买来的活杀鱼，被哪个粗心人遗落在路上。
伊小朵的小心脏通通乱跳，她想起母亲喜欢吃鱼的事情来，而她家吃鱼和别家是有点不一样的。
伊朵最喜欢吃鱼了，但伊朵最怕的就是鱼刺了，这矛盾很好解决，可以买大鱼，大鱼的刺比较少。
但是大鱼有大价钱，伊朵节俭到了变态的地步，不舍得买。
怎么办？实在馋了，她会去菜场买几尾小鲫鱼，接可庄的说法叫“猫鱼”，那种给猫吃的小鱼。然后她会加上许多辅料，草头白菜萝卜什么的，眉开眼笑地吃。
伊朵真不会挑刺，时不时会被小鱼刺卡到喉咙，每每把脸都憋红了，却乐此不疲。
伊小朵听闻过母亲说起，张三在家那会经常买大鳊鱼回来，用糖醋煮好了，那个美味……她吃鱼肚，张三吃鱼头鱼尾，她的眼光就落在门外很远的地方。
伊小朵知道，门外很远的地方有她那个很不“乖”的不知所踪的父亲。
伊小朵就说，下回我去买条大鳊鱼回来煮。伊朵毫不迟疑地否定了小朵的想法，大鳊鱼贵着呢，咱们得节俭着过日子，不能乱花钱。
其实按伊小朵家的条件，买条大鱼吃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但伊小朵明白母亲的强势和脾气，要是自己硬买回一条大鳊鱼回家，非但讨不到母亲的欢喜，还会惹得她生气。所以伊小朵自觉地打消了买鱼的想法。
而此时，上天似乎知道了伊小朵的意愿，特意垂青着，将她心心念念的大鳊鱼恰到好处地送到了她的眼前。
伊小朵的心情一下好起来，那个“乖”字因了这一条鳊鱼的出现而烟消云散，路边那排熟视无睹的香樟树也突然生动起来，一阵微风拂过，它们开始沙沙啦啦地哼起一些因时光久远而被伊小朵日渐遗忘的小曲来。
伊小朵甚至开始想象，下班回家，把大鳊鱼放到母亲面前，告诉她自己和一条鱼的神奇邂逅后，母亲脸上会绽放什么样的花朵来？
能让母亲欢喜，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这真是上天的恩赐。
阳光更灿烂了一些，这一天的工作也变得不再枯燥，然而很不巧，因赶工的原因工头通知临时加班。
一直做到晚上十点半，直做得伊小朵头晕眼花，不巧的还都被她赶上了，她的电瓶车插座不好，昨夜没注意到，根本没充电，上班时匆忙了一些，没拔掉钥匙不算，电门还没关，所以想回家时发现电没了。
还好，搭上了同事的车，送她回了家，这一天干的，伊小朵差点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一靠枕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被母亲叫醒时伊小朵还迷糊着，直到又路过上班途中的那一排香樟树，她才想起那尾鱼来。
天气这么热，一天一夜了，这鱼会坏吗？
先把鱼送回家再回头上班？那肯定会迟到，伊小朵眼前闪过工头嫌弃的目光来，还有，回到家该怎么和母亲说明？
忐忑许久，还是等下班再说。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半路上伊小朵不安地打开后备箱，那条了无生气的鱼眼珠深陷，早没有了光芒，要命的是一股腥臭味，差点把伊小朵薰的把午饭给吐出来。
慌乱地把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伊小朵没有马上离开，有点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小毛驴座垫上，用两脚支撑着，把头埋在了车把上。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可是就算是你的又怎样？从孩提时，别人家小孩都有的父亲，丢了好几次的自行车和小毛驴，再怎么努力也提高不了的学习成绩，一次次不合意的工作……更不要说那些不是自己的欢愉。
就算是一尾鱼，老天也刻意安排着，让人空欢喜一场，冷酷无情地让你失去，末了还忘不了讥笑一番：你想得美。
一丝委屈明明白白地从心底泛起，簇拥着占据了伊小朵的眼眶。
一只蝉躲在她头顶树荫里未知的某个点，不知趣地使劲儿叫唤，扰得伊小朵更烦躁起来。
良久，她抬起头，摘下眼镜，拭去似有似无的眼泪，夕阳倾斜，将她和小毛驴的影子拉得很长，枯瘦地印在灰白的水泥路上。
隐约间，伊小朵听到母亲无尽担扰里的那一声“乖点”来，那些被沧桑岁月挤压出来的隐忍，还有些奢侈的欢笑。
她忽然又想到了些什么，一下来精神，掉转车头，将电门拉到底，径直开到可庄集贸市场。
“老板，帮我挑一条最大的鳊鱼！”
伊小朵看着老板使劲地将鳊鱼掼到水泥地上，钢丝板刷刨鱼鳞时，它的尾巴还在不甘地扑扇着，随着内脏的掏空，它睁大了乌溜溜的眼晴，没有了动静。
“妈，”伊小朵欢天喜地着叫唤，“刚下班回来路上，我捡到一条大鱼！”边把装鱼的塑料袋高高举起，怕母亲看不见似的。
“真的？……”伊朵不可置信地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是伊朵最拿手的糖醋鳊鱼，也许是伊朵很久没煮这么大鱼的缘故，鱼尾被锅边烙焦了一点，但丝毫不影响它的美味。
饭桌上，伊朵说，你爸打电话回来了，说过几天就回。
张三回不回来似乎并不重要，对于不确定的好事，伊小朵从不抱什么大的期望。重要的是看到母亲的笑容，伊小朵在心里偷偷地笑了，暗自责怪起自己来，在没捡到那尾鳊鱼时，我咋就没想起这个法子哩？！
微风掠过王二浜的水面，又若无其事地绕着院墙外的老棟树转了一圈，树叶间那一簇簇深紫的细小花儿轻轻摇摆，天真无邪地笑了。
习作自析《因为有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