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央喷泉南侧的音乐楼的102教室里,大胡子老师正在讲台和白板之间讲节拍。他一手扶桌一手敲桌,面无表情,两眼还时不时地往地往下对准教案,语调扁平得就像是在念经:“3/4,是这样的. . .””4/4,是这样的. . .” “6/7是这样的. . .”台下的十几个学生零零散散地坐着,目光涣散。上课的头十分钟大家还能耐住性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人干脆从包里拿出薯片,小心翼翼地打开吃,虽然纸袋的褶皱声依然清晰。也有人玩儿手机,以桌面为掩护,脖子是往后拧的,自认为没有明目张胆地玩手机已经很礼貌了。
许青坐在屋子的右后侧,早在20分钟前就想跑掉了,但他还是靠精神力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11:52,离下课还差8分钟,忍了太久,他体内有几百个小人都不乐意了,为了安抚他们他戴上自己最近新买的无线蓝牙耳机,正好他的头发长到可以盖住耳朵,不会被老师发现。他打开qq音乐,大拇指在屏幕上空转几圈后,最终决定落在一个系统自动给他推荐的周杰伦歌单,第一首歌是《晴天》。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 .”
新的蓝牙耳机音效很好,吉他的前奏清脆而坚实,人声与器乐声分配均匀,声场也足够大,可以带来沉浸式的听感。听着听着,他闭上了眼睛,让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旋律带动他的思绪。无聊的课堂不复存在,在黑茫茫的听觉空间里,只有他和音乐。
突然,他的肩膀被手指一样的物体敲了几下。他睁开眼,摘下耳机,看到小云高高地站在自己右侧。他连忙站起来,拽拽衣服的下沿,又迅速捋了一下右半边的头发。其他同学已经陆陆续续往教室外走了。
“许青,一起吃午饭吗?” 小云问道。
“好啊好啊。” 许青回过神来,随即把这节课根本没打开过的笔记本放回包里,起身和小云往外走,边走边和聊:
“M教授真行,总是把教科书上那几行字翻来覆去地念。要不是为了gened,我肯定把课给退了。真羡慕那些大三大四的学生,学分多,可以随便选课。”(gened=general education,必修通识课)
“唉,是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D教的乐理课还是比较有意思。”
“D教授. . .”
许青用鼻子长长地叹口气,后悔自己没等学分多了以后再去报D教授的课。作为大一新生,他学分不够,所以抢不到的D的课。但回过头来想,他之所以选了M教的乐理也是因为听一个学姐说他打分比较容易。这样也好,随便学学就能拿个A-之类的,没什么好抱怨的。而且上这门课可以和小云做同学,作为课堂上唯一的两个中国学生,两人可以做革命战友。虽然事实是许青在抱小云的大腿。小云是学霸,哪怕在M教授无聊的课堂上也会从头听到尾,以工整的字迹记下重点。许青课后总是借来看。
在明媚的阳光下,位于校园中心位置的食堂就像磁铁一样,把背着双肩包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吸引过去。许青和小云走到音乐楼外的岔路时,和其他方向过来的学生汇聚到一起,再走两步路过数学楼门口,那里也有学生冒出来,汇入大流。
许青和小云走进学生中心,沿着通向食堂的长廊走,两侧是林林总总的办公室:招生办,国际学生部,多元文化部,就业咨询部,和校友部。继续沿着长廊走,又会来到招贴区,右侧墙壁长长的软木塞板上钉满了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公告,其中不少是和黑人权益和性少数群体相关的。许青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太闹腾了,” 他心想,“美国人哪来那么多精力?”但马上他就看到了一张醒目的红色海报,是学校的中国文化中心做的,上面写着:Chinese New Year Festival,February 3, Saturday. . .还特别招募上台演出的人。许青来劲了。
“小云,” 他拍拍小云的肩。“你看,春节联欢会正在招“才华横溢的小伙伴们”演出。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唱首歌啊?”
小云走回来,看了看海报。
“不太清楚啊,” 她犹疑地说,“我比较怯场的。”
“哎呀,要不要试一回,演出其实还是挺好玩儿的。” 许青问道,但是看到小云为难的表情,就觉得还是算了。两人走上通向食堂入口的楼梯。
排队刷卡的时候,小云问许青:
“你想唱什么呢?”
“应该是周杰伦吧。最近老听他的歌,陶醉得不行。”
“嗯. . .” 小云若有所思。“许青,我刚才想了想,如果你主唱,我伴唱的话,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下。”
“太好了!”
许青笑逐颜开。拿起餐盘取餐的时候,他的脑海已经浮现出二人在台上演出的场景:深灰色的木板舞台上,聚光灯照来,小云弹琴,他弹吉他,男女声互相映衬。《晴天》的旋律随之飘来。“就它了。”许青心想。这首中国学生耳熟能详的歌,在联欢会唱效果应该会很好。
二、
许青和小云先后来到五平米的琴房,小小的空间里没有窗户,一面是门,一面是钢琴,一面是隔音板,中间放着两个谱架和一把椅子。
上大学以来,琴房就是许青的避风港。除了声乐课,其他课程都让他觉得十分无聊,比如枯燥乏味的乐理课和毫无用处的数学课。他有时坐课堂后排座位上时就会想,父母花了几十万送他过来,结果他只是换一个地方发呆了?学校的人也没意思,除了个别几个朋友,其他那些外国同学都屌屌的样子,洋溢着帝国主义的自信。唯一能让他找回自己的地方就是琴房了,因为在这里,他有一个独立的、可以释放自己的空间,加上唱歌是他的强项,在全民K歌上的三千四百个粉丝,主要是他出国以后在寂寞的晚上唱歌赢来的。
五平米的琴房里现在多了一个生命体,还是小云这样漂亮的女生,许青有些激动。空气里有着淡淡芦荟洗发液的香味,令他有点醉。他想着待会儿一唱歌,他的歌喉应该可以给小云留下不错的印象,而且因为是在琴房而不是KTV,会给声音留出更多真诚表达的空间,或许,可以更加扣人心弦. . .但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伴奏分配的问题。
许青本来希望小云弹钢琴,他来弹吉他,因为钢琴和吉他的声音合起来可以让伴奏更加丰满。他记得小云以前说过她钢琴考过八级。一开始小云说自己可以试一试,就按照谱子上的和弦Em-C-G-G-D. . .但是为了找每个和弦,她的手都需要现在琴键上摸半天,然后下定决心,再按下去。试到主副歌衔接部分时,小云说:
“许青,我觉得我还是弹吉他吧。这样下去我也会给你的演出拖后腿。”
许青咬了一下嘴唇,随便抠起两个吉他弦,又打量起谱子。他本来想有没有办法挽救这个局面,但他知道小云学习忙,能过来帮忙已经很感谢了,肯定不能要求她花更多的时间练习。
“啊啊好的,来。” 许青缓过神,把吉他拿下来,递给小云。自己则把另一把放在角落的备用吉他拿出来,把音调准,然后向小云点头示意,3,2,1, 走。
两人都弹吉他,歌曲很快就顺下来了,可是正如许青最开始担心的,两把吉他同时弹奏的效果比较单薄。特别是在副歌部分,由于吉他声音是发散的,虽然很响,根本不像钢琴那样可以烘托出感情炽烈的呐喊,而且两个吉他同时扫弦听起来乱糟糟的。如果变换伴奏方式,让一个人指弹,另一个人扫弦,指弹部分又会被扫弦盖住,变为无用功。
“要不我们换一种方式:你来弹吉他,我唱就好了,正好解放了双手。” 许青提议。
小云点点头,眼睛对准谱子,准备从头再弹一遍。3,2,1. . .开头很顺利,就是按照原曲的分解和弦来弹:3 5 2 5,1 23 2 5, 5 2 2 5,5 5,4 5. . . 重复两遍后,许青开始唱:“故事的小黄花. . .” 人声和琴声开始匹配,循序渐进。
可是唱到第二遍副歌,许青突然停下来。“总感觉不带劲儿啊。到高潮的时候,还是缺少那种,怎么说呢,就bass那种感觉。”他绞尽脑汁地看着谱子,好像谱子会因此而给出解决方案似的。
小云心头一硌。许青是不是又在暗示因为他没有弹琴而导致效果不理想?用不着这么较真儿吧。她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
“好吧。那你说怎么办?”
许青点点头,察觉到了对方情绪的波动,就没有再挑刺,想今天练得也差不多了,其他以后再说。两人把曲子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许青主唱,小云弹吉他。基本没有什么错,和弦也都配到位了。
弹完后,小云的心情放松了一点,甚至开始为自己刚才皱眉头微微自责,转而露出轻松愉悦的表情,潜意识希望许青看到。许青则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强势了,于是刻意说起题外话。
“哎呀,你说周杰伦从发表第一张专辑到现在都二十年了,怎么还是那么火。你看,《晴天》我初中的时候就在听,到现在还喜欢听。”
小云点点头:“是啊。我有时候想家了,或是回忆起初高中的时候,就会听听他的歌,一听就回到了过去。”
两人走出音乐楼,来到一个岔口,小云的宿舍在正前方,许青的则在右后方。他们说了声再见,许青径直往右走了。但还没走两步,小云就叫住了他。
“喂,许青。” 他转过头走回来。
“什么事啊?” (或许她想约我去喝个咖啡?这个念头闪过。上大学以来,他一直期待一场浪漫的邂逅。)
“我又想了想你之前提到高潮部分气势不够足的问题。在原曲中,后面是加了架子鼓和bass的. . .钢琴确实也能制造出类似的效果,但是,我真的是弹不了。” 她咽了口唾沫,随后把头扬起来。“不过我可以问问Alex,他肯定能弹好。你说呢?”
许青脑子一片空白,以至于迟疑了两秒钟,马上又反应过来小云是在提问,连忙说道:“好啊好啊,下次排练叫上他呗。”小云微笑着便走开了,许青自己也往回走,脑子嗡嗡作响,很烦躁。
三、
大学的各个才艺圈子里,总有一两个公认的能力超强的人。其他懂行的同学或是对他们啧啧称羡(“哇,好厉害!” )或是假装无视他们(“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儿”)。 钢琴专业的Alex就是这类人:他十一岁就拿了一场全国性钢琴比赛的一等奖。那之后,他对钢琴失去了兴趣,开始专心读书和谈恋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还是以钢琴特长生的身份考进了这所在美国排名前三十,以音乐系见长的一所学校,并选择了钢琴专业。
许青第一次听说Alex,是在两周前和小云一起写作业的时候,她突然说有一个叫Alex的大二学长,弹琴超好,能把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六号》原速弹下来,而且长得也帅。许青心想:“哈,这个人挺有魅力啊。敢情小云都成了他的迷妹。” 他的自尊有点受伤。
经过深思熟虑,许青决定他不想让Alex的加入演出的原因并不是感情问题,而是客观上的,Alex过于张扬的风格不利于他们团队协作。他曾经在宿舍楼一层的公共区域听过Alex弹琴,肢体动作不必要地夸张,长发飘飘,尽管技术过硬。演出一首歌,靠的不是个人,而是成员彼此间互相的谦让和成全。他在想怎么能说服小云不让Alex加入。
至于小云,她在音乐楼门口提出来让Alex加入,一方面是希望《晴天》的演出效果可以按照好友的心愿达到饱满。另一方面,如果有Alex弹琴,她自己作伴唱和吉他伴奏的压力可以降低。一想到要在台上单独给许青伴奏,她就有点怕。万一弹错音了怎么办?
几天后,刚一下课,小云一脸真诚就告诉许青,Alex同意加入了。许青脑子里一片黑。心想,怎么都没征求一下我的同意?小姑娘真不懂事儿。但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绝。甚至,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要是这点小事都杠,小云岂不会觉得他心胸太狭窄了?算了,就这样吧。
“哇,好啊,Alex弹琴厉害,正好。” 许青脱口而出,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小云高兴地点点头。
就这样,第二次排练的时候,琴房里比上次多了一个人。
小云和Alex是准点到的,许青晚到了五分钟,肩膀耷拉着,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他唱歌的积极性也不高,反应速度总是慢大约三分之一秒。五平米的琴房对他来说从未显得如此逼仄。小云看到许青的脸色,推测他可能是最近学习压力大,所以难以静心排练。上次一起学习的时候他不是还在抱怨乐理课无聊,课本一页都没看,两天后又不得不考试?至于新来Alex,作为三人当中音乐功底最强的人,他的态度十分积极,不时对合奏提出建议,甚至指点起了许青的唱功;
“呃,兄弟,” 他在第一段高潮的时候突然停下把钢琴伴奏,导致小云一扭头,许青刚吸进来的气顶不出来。“副歌的第一句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你从‘人’到‘爱’的时候,衔接有点含混,难以突出处于最高音的‘爱’的烈度。建议两个音之间可以留个若有若无的间隔,然后直接用真声推出‘爱’,而不是‘嗨’。”
许青的胸腔里出现了一个肿胀到褪色的气球。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回一句“唱歌的人是我,你弹好你的琴就行了。”但他不想撕破脸,特别是有小云在场的情况下,他本身也他讨厌和人发生争执,所以只好应付着按照对方说的方式去唱。果然,这样唱下来高潮的力度更足。他越发有气无力。
小云在一旁听着,担心许青的心情。她也认为Alex的指手画脚有点多余。不过,她又想到Alex作为他们当中音乐功底最强的人有资格提出这种建议,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他们继续合,直到倒数第二遍的副歌的时候,Alex又停下手中的琴键,只听许青“等故事的最后你可能比较好一点”,这个“点"还没唱完就被扼杀了。小云的吉他也跟着停下来。
“小云,我觉得在这部分,吉他可以停一下,我钢琴也只给几个最简单的和弦,这样可以先安静下来,让许青清唱,然后到最后一次副歌,我们开足马力. . .”
小云刚想说“好的” ,许青的声音横插进来:
“Alex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觉得这里其实也可以让吉他轻扫弦,钢琴停一下,对吧?” 他的声音像是刚刚烧开的正在冒泡的水。
Alex面朝琴谱,钻研了片刻,又在琴键上试了三五个和弦。头一歪,好像正在想通一件事情,认真答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以我以前编曲的经验来说,这里用钢琴来弹,可以让歌声在安静的同时也有个清晰而稳固的支撑。吉他的音色很难做到这一点。”
小云见状赶紧跟许青说:
“没事儿没事儿,其实吉他停一下,也给我自己休息的空间,然后我可以在下一段弹得更有力。”
许青双唇紧闭,用鼻子使劲吸一口气,忍着没把它们大声吐出来,随后转移视线,望向门上朝走廊的小玻璃。要是这位才华过剩的Alex不在该多好,当初要是主动选择和小云弹吉他该多好,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破事儿了!而且第一次排练他就这么张扬,很明显是把自己的那套波尔乔亚艺术标准摆在团队协作之上,连对小云和许青基本的尊重都没有。刚才在Alex发言的时候,许青察觉到小云也轻轻皱起眉头。这回她应该是对Alex的本性有了认识。
“好,那咱们继续。”Alex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从倒数第二遍副歌开始。我先给个前奏。” Alex的头一晃一晃地打拍子,双手毫不费力地在琴键上舞动。
勉强把曲子唱完,许青如释重负,过去这一个小时他太难了,好几次都差点想揍Alex。小云心情也放松下来,甚至有点开心。“刚才大家也是在磨合,第一次合作就能把曲子顺下来已经不容易了,” 她想。加了钢琴以后,伴奏果然更有层次感了,何况由Alex来弹。
“同学们,我现在得去跟B教授那儿上钢琴课了。先走啦,下次再约。” Alex他出门前还不忘拍拍许青的肩膀,跟了一句:“兄弟,你嗓音挺不错的。”
这番话搞得本来闷闷不乐的许青受宠若惊,等对方出门后,又浑身不自在,好像本来要打喷嚏结果没打出来似的。
小云看着Alex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外面,希望不久后还能再见到他。
四、
接下来的两周,三人的时间一直没能凑到一起。许青不久后有一场重要的乐理考试,他告诉他们自己需专心复习,还刻意表现出“哎呀像我这种学渣只有临近考试了才想起翻书”的态势。其实他们本来可以腾出时间再排练一次。但上次提出排练,刚好是在许青和国内朋友打《英雄联盟》的时候,小云给他发短信:
“我和Alex刚刚上完复调课,现在大约能排练半小时,你也过来呗!”
许青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电脑屏幕上排兵布阵的局势。他本来想把手机放一边,专心打游戏,但是又觉得不该不回,但又不想回。结果他游戏打得心不在焉,信息也没回。“你是傻逼吗?” 国内队友隔空喊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英雄在刚才群战的时候什么都没做就被打死了。十分钟后,他收到小云的第二条信息:
“啊呀,抱歉,我可能先要忙别的事情了,咱们下次再约[笑脸]。”
“哼,”他想道,“还不是跟某人约会去了。” 于是耳罩里的音量开到最大,猛地敲打起键盘,愤然杀敌。
那十分钟,小云一直在等许青的回复。许青一般回信息很快的。虽然指望他十分钟内回一个突如其来的信息也不公平,但他最近一直阴阳怪气的,肯定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本来以为他是因为接下来要考试而感到焦虑,但是仔细想想,许青日常挺粗线条的一个人,而且是那种不用太认真也能考出不错分数的学生,应该不至于因为临近的考试而特别焦虑吧?不会是因为. . .不可能,她刚一碰触许青可能吃醋的念头,就把它打发走了。她和Alex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这时,Alex走到小云旁边,手里拿着两杯刚从学校餐吧买的奶茶,随手给小云一杯。“小云,许青来吗?”
“他现在好像有点忙,还没回我的信息呢。要不我们改天再排练?” 她翻看手机上的日历。“现在离演出还有五天,应该来得及。”
小云接过奶茶的时候,偷偷地看了一眼Alex颇具穿透力的眼睛,然后赶紧回避视线。“他还是那么帅,”她想道。
“小云,我明天有个考试,那咱们就下周约许青最后一次排练吧。” 他煞有介事地顿了半秒钟,“对了,我还想问你来着,这两周有空一起出去看个电影吗?《沙丘》刚上映,听说挺好看的。" Alex问道。
小云的心绪如小鹿乱撞,脸上泛起红晕。
“好啊。”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心情。
“那好!我先看看电影排期,回来咱们约个具体的时间。我先走了,拜拜。” Alex潇洒地告别,转身离开。
小云柔弱地挥挥手,他的背影再次远去。“唉,我想什么呢,追他的女生多的去了,轮不到我的。” 她默想道,随后微笑着叹口气。‘“他可能也这么邀请其他女生. . .上周不是还和Crystal出去了。唉,但万一. . .对啊,要不然他为什么邀请我呢?”小云往教室外面走。刚下台阶,正陷在情绪斗争当中,突然听到熟悉的短信铃声。一打开,是许青的信息:
“抱歉,小云,我刚才状态不太好,挺想和你聊聊天的。待会儿有空一起去食堂吃个晚饭吗?”
小云思考了一下,肚子有点饿了,自己一个人去食堂也没意思,因为周围全是成群结队吃饭的人,显得她没什么朋友似的,丢脸。她高兴地回复许青,和他约了6:15在餐厅见,谁先到谁就先找坐,因为这个时候人正多,稍微晚点可能找坐就会比较费劲了。
位于学生活动中心二层的食堂是一个巨大的横向长方体,大部分区域的屋顶不高,但在中间偏左的部分,从顶边到底边,是一条长长的三棱锥玻璃凸顶,直接透着天空深蓝的颜色。棱锥往左是自助取餐的区域,往右是密密麻麻的四人桌。现在是晚上六点多,夕阳的光从右侧的一排排西窗照过来,忙碌了一天的学生们来这里吸取能量,在厅里四处游走落座,谈笑声如海浪般充溢着扁平的长方体。
许青和小云取完餐后坐到离光区一臂之隔的位置,边吃边聊。一开始聊的是两天后的考试;由于小云已经准备得比较充分了,在这个对话中更多她关心许青。许青一边拿叉子摆弄盘里的意面,一边回应小云的关心。过去几天他的精力被感情和学业大大消耗,此刻的状态近似被生活削平棱角的老年人。回答小云问题的时候,他的语调很平淡,也没有多余的期待。
“其实也还好。就是记那些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听的作曲家,像什么普契尼,巴托克,几几年生的,就挺没意义的。对,还有就是记那些奇怪的7/4拍,3/16拍,还要精准地打出来。多亏你上次给我的笔记了。要不然我这部分肯定要挂了。”
“那些作曲家的信息确实繁琐,大家都只能死记硬背了。谁叫咱们上了M的课呢?”小云笑着说道。“但要说节拍的话,我自己的体验是如果把目前的知识点掌握了,将来听到一些好听的歌,或是分析复杂曲目的时候,可以对它们的节奏型一目了然。”
许青带点点头。“嗯,大概是这样的吧。我可能太急功近利. . .”
小云两手放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真诚地看着许青:“许青,要是你心情不好,随时可以跟我们说的。我、小郭、Julia周末约的去城里吃饭,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来啊。”
许青咬住下唇,心想 ,“我不需要这些傻子的安慰啊,我只想要你。” 但他不可能这么说,只得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试探性地问道:
“对了,小云,还想问你来着。就是. . .你觉得上次Alex过来. . .上次的排练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呀,” 小云开门见山地说。“你之前不是说这首歌如果有钢琴伴奏,整体的呈现会更加丰满。Alex的加入确实把整体的伴奏水平提上来了。”
这不是许青想要的回答。他不想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忍不住提出一个温柔的反驳:
“可是,你会不会觉得,他弹得,怎么说呢,有点“重”。原曲的开头是吉他轻音,过渡很自然,你原来弹的也很好。但是他一过来就弹了一串华丽的前奏,和,就是,不太符合“故事的小黄花”的意境。”
小云在深思中回想上次排练时的场景。
“可能有点吧。他以前一直是弹独奏的,所以可能有点你说的那种感觉。”
许青的感受终于得到了认可,接下来他和小云或许可以达成更多的共识。
“还有就是,你发现没有,他在弹琴的时候好像并没有特别去听我们俩的人声和伴奏。所以总觉得我们的音乐和他的之间有点间隔,怎么说呢,就不是特别合拍的样子。当然,他的水平确实很高,但我是想在下次排练前先和你交流一下。”
小云终于明白许青上次为什么闷闷不乐了。她豁然开朗地答道:“上次是大家第一次排练,可能还需要再磨合一下。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和Alex说说你的想法,帮他理解你的思路。大家既然是一个团队就要多多沟通嘛。”
许青低下眼睛,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期待是多么不切实际。都到现在了,怎么可能把Alex请出去呢?何况,就像小云讲的,他来以后确实把歌曲的氛围提起来了。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些卑鄙。
“嗯,也是。也许下次就好一些了。” 他附和道。
两人之后又聊了聊春节联欢会还有谁参加。除了他们的节目,有几个人会上台跳Blackpink的dududu,有人讲相声,有人演舞台剧,还有有人唱林俊杰的《江南》。一串节目想下来,许青不免得紧张起来,斗志也略微上扬,好像才想起来自己是主唱,而且嗓音是公认的好。
“说不定我们的歌水平在那里算是高的呢。” 许青说道,甚至感觉他和小云和Alex是个厉害的三人组。
“嗯嗯,没问题的。” 小云貌合神离地点点头。
就在一分钟前,Alex给她发信息,说可以等演出结束后,开车带她去镇上的电影院看《沙丘》。演出7:00开始,电影8:30开始,他们的节目排位靠中间,大概7:30可以结束,完后开车过去,时间绰绰有余。
五、
春节联欢晚会那天是周日,天气晴朗,温度也来到了零上十度。学生们纷纷脱下了羽绒服,换上薄外套在校园里慵懒地溜达。
许青正从音乐楼走向位于学生活动中心二层的大约能坐一百人的小型音乐厅,胳膊里夹着歌谱文件夹,嘴里哼着《晴天》的调子。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6:45,可以再磨蹭一会儿,早进去也没什么用。他背靠入口边的墙壁,人影从他身边的玻璃门进进出出,沿着主路往前看,高高低低的教学楼排成剪影,楼群上方暮色渐深。
刚才在五点多的时候,他和小云和Alex在音乐楼里排练。这次排练挺顺利的,没有发生争执,没有明显的张力。这次Alex弹琴比上次简练了,并没有在前奏加入花里胡哨的从上到下的琶音,而是完全留给小云的吉他。“看来他还是能听进去话的?小云跟他说什么了. . .”许青暗自想。这次排练之前,他也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重点是能完整地把曲子唱下来,注意自己的声音就好,马上就要表演了,没必要被细枝末节带跑。至于小云和Alex,他告诉自己不要再为此纠缠,虽然心里还是有个没完全愈合的伤疤。他们在四十分钟内把曲子前后排练了四遍,最后一次大家都满意,就散伙奔赴各自的饭局了。
许青又看了一眼手表:6:55。该进去了。他一把推开门,走进宽敞的大厅,绕过软垫椅摆成的观众席,通过侧门走到白光照射的后台。那里几乎就是一个仓库,边上放着各种道具和金属设备,靠近舞台的空地上站着演员们,有的在照着手上的纸张背词,有的则在闲聊。作为小圆演艺圈的红人,Alex和几个跳dududu的姑娘聊天正欢,她们穿着冷艳的嘻哈装,注意力明显聚焦在Alex身上。许青的鼻子不自觉地扭了一下。再往旁边看:小云正靠墙而站,身前挂着吉他,双手拿着布满标注字迹的谱子,沉默不语。
“紧张吗?” 许青微笑着问小云。
小云抬起头,转向他,顺手捋了一下头发:“有点紧张呢。你呢?”
“呃,还好,我也说不太上来。” 许青木讷地回答道。
“加油,我们可以的。” 小云握住拳头,小幅度地从上往下挥了一下。
许青举起右手,和小云轻轻碰拳。
过了一会儿,舞台那边传来一阵掌声。穿着红色长裙和红色西服的那女主持人泰然自若地从后门走向舞台,报出三个人的节目和名字。许青轻轻地发出“啊啊”的声音来开嗓,顺带着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小云拨吉他的弦,确认音准。Alex搓搓手,最后核对一遍琴谱,就把它放到一边。
等主持人走回来,三人便往台前走,只听木质舞台在脚下发出“咚,咚”的闷声。白光从上往下照到他们身上,使他们完全看不见台下窃窃私语的观众。三人就位,把麦克风摆正,调试乐器,找准站位。许青在脑子里回放即便《晴天》的起始句,随后仰起头,看了看Alex,又看了看小云,点头示意开始。
3 5 2 5,1 23 2 5, 5 2 2 5,5 5,4 5 . . .随着小云的用吉他弹奏清脆的的分解和弦开始,许青闭上眼睛,歌声和Alex的钢琴声同时入场。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许青能感到自己的嗓音微微颤抖,还没有和乐声完全合并。他还在寻找现场演出的脉搏。
re so so si do si la 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 . .这几个单纯的音名,唱到此刻,仿佛带出青春爱情的气息,那里有初中旁边田地的麦香,也有公园秋千旁槐花的香气。小云和许青这时唱的是同样的音,男女声一高一低,互相映衬,而吉他源源不断地分解和弦和Alex稳定的琴声作为伴奏衬托着清爽的人声,使会场陷入安静——观众正在屏息凝神地听。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 . .” 随着自己的音准和音色渐入佳境,许青的感情也涌动起来。这几段歌词仿佛是在表达他对小云的喜欢,不论是第一次在教室门口瞥见她双手把书抱在胸前的时候,还是在琴房里她难以为情地嘟嘴的时候。“小云啊,小云. . .” 许青忍不住往小云的方向看: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谱子。那认真的神态遥远而让他无比想要接近。
许青这时完全处在无意识的唱歌状态,歌词像机器般自动从他嘴里出来,化作为空气中娓娓道来的旋律。他现在就是一个独自站在聚光灯下的存在,被许多黑暗中的生命体包围。随着高潮的逼近,他的注意力重新凝聚,蓄着力从自心底唱出:“好想再问一遍,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下一句:“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 .” 许青已经没有勇气再看小云了,生怕她遥远的存在方式再次让自己失落。与此同时,Alex织体丰富的伴奏也像海浪般推着他往前走,他也没时间做更多思考,只能往下把副歌唱完。
副歌到主歌的间奏由另外两人负责,留给许青足够的时间调整状态。他要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虽然他现在情感饱满,但他一向喜欢克制干练的唱法,而不是拖着哭腔或是用夸张化的台湾腔来渲染。他把话筒稍稍拿开,用嘴吸几口气,无声地清清嗓子。随着间奏结束,他也放平了心态,从容地唱起桥段的“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
但是唱到副歌第二遍的第一句“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特别是把那个“握”字顶到G音的时候,他的眼眶已经开始出现水滴。这个音的伴奏是阴郁的Em,给徐徐向上的冲力平添了命运般不可抗拒的暗色调。他的嗓音开始出现疲惫,和心理炽热的情感形成张力,以至于再唱“有个人爱你很久”这几个渐升的高音时,声音里多了一丝沙哑——音是准的,没有破,但似乎接近了真嗓的边缘。
随后,他忍不住再一次望向小云,她以恬淡的微笑和温柔的眼神回应他,并和他一起完成了最终的说唱部分。这段词和副歌的词是一样的,但说唱的形式,配上Alex终于克制的钢琴伴奏,使歌词从仰天长啸转变为耳边的轻吟。有几秒钟,许青甚至以为,小云的目光里透露出他希望看到的那一点光茫。但,像以前无数次那样,那点光转眼便消失不见。
他的感情已经掏空了。热烈的掌声就响起来。小云和Alex走到许青旁边,三人一同鞠躬。
六、
在后台,好几个人走过来和许青打招呼,纷纷夸他唱得好以及三个人的配合默契。甚至有人建议他们应该组成一个校园乐队。许青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笑,应付别人对他说的话,注意力则在小云和Alex那边,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看。
厅里的人并不多,而小云和Alex的站位保持着比朋友正常的距离稍稍近一点的微妙距离。她看了看手表:7: 42。离电影开始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了。她抬头看看Alex,对方回以温柔的眼神——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这么看过我,” 她想道,此刻只想和Alex单独在一起。她已经开始想象电影院里,两人的手轻轻地合拢。
Alex知趣地跟她说了声悄悄话:“我去主楼门口的喷泉那儿等你。” 然后走了。小云很感激。她不想别人知道她和Alex约会,生怕自己成为八卦圈的话柄,也是单纯地希望她和Alex的感情,只是她和Alex的感情,和别人无关。
五分钟后,她起身走开。稍稍打断正在和别人说话的许青。
“你太棒了!”她拍拍许青的肩膀。
许青回以幽怨的眼神,轻声道谢。小云回道:
“谢什么呀,这次合作好愉快。下次演出还要叫上我哦!”
“嗯嗯,好的!” 许青的内心掀起一丝波澜。随后,他看着小云快步走出后门,又观望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不出所料,Alex也不在这里。
他匆匆结束了刚才正在进行的聊天,独自走到房间的一角,两页谱子随手一扔,靠墙而坐,腰椎抵着墙面,臀骨和脚掌抵着地面。这里的光没有其他演出者聚集的地方强烈,让他好受些。眼前是一块块白砖循环往复地排列,旁边则是黑色的专门装音响设备用的银边箱。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 . .” 他轻吟道;自己对小云的喜欢终究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