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来云阳拜见长辈,最喜欢挑起的话题便是十余年前的三峡移民史,我一直想要找到贾樟柯导演《三峡好人》中那抹悲凉、沉闷底色的源头,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却终未如愿。那些宏大命题在乐天知命的长辈们稀松平常的讲述中统统被解构……
上联:勤俭持家上策
下联:和平处世良策
横批:人勤春早
——外婆正门春联(外公年前招纳关门弟子手书)
淳朴、奇异、悖谬、神秘?来重庆云阳婆家六次有余,对于这场魔幻现实主义际遇,始终心有戚戚焉。我以为 “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唤醒的愉悦感,很快会被“熟地无风景”的常规套路冲淡。可龙脊山脉线纵伸的土地上,保留着我此前未曾体验过的古老中国乡土范本,愈接近这片藏在丘陵、山地褶皱里的乡土,便愈觉其深邃、迷人。今年年初二为多陪爷爷奶奶唠会儿磕,我首次下榻村中老宅,夜半醒来,睡意廖然,把玩手机开始查阅云阳“县志”。身为九龙乡活龙村儿媳,那个静谧的晚上,我乐此不疲踏上寻“龙”路。
【初识云阳·一场游戏一场梦】
世界级恐龙化石群发现地(2015年发现);万古长江第一寨;三峡库区最大移民县;驻立北临3D立体新县城,南接古朴盘龙镇的云阳长江大桥,望着水位175米的库区长江水,遥想白垩纪时代泥石流裹挟恐龙尸体顺江而下;明清时期,作为夔门之砥柱,东川之屏嶂,万千人马在此厮杀;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中,17万乡亲挥泪告别,眼见故土一点点永眠于水下。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每至此,总会想起贾樟柯导演《三峡好人》中乍看突兀的超现实元素,新与旧、快与慢、情与理,猝不及防纠缠在一起,倏忽便有了巨大的魔幻现实主义感。
婆家的新居正落于此,出门便是长江大桥,西行两千米即是张飞庙(三峡库区重庆市内唯一全淹全迁重点风景名胜古迹),三峡搬迁工程中,张飞庙直接西飞32千米,稳落在新县城的对岸,这种时空飘逸的错觉,完美诠释了现在的云阳,或者说如我这般外来人眼中的云阳。
第一次拜访婆家,首站抵达万县,经历了出租车司机抢客大战,万县、云阳交界处神秘换车,三峡第一梯城漂移术后,老公嘲笑我的脸吓得煞白,我回了句“这彪悍做派算占山为王的古寨文化遗风么?”,老公笑而不语。换乘车驶至长江大桥,正赶上日落时分,山脊线、水际线、城市轮廓线美的不像话,我已然忘了刚才喋喋不休说要投诉云阳的哥飚车的事(待久了发现其实每个云阳人都是“山地赛车手”),恨不能即刻下车饱览奇境。适应了半日只有上、中、下环,由无数台阶、山坡构成的城市布局,晚上我的梦里竟然是困于六十度倾斜角的迷宫,欲出而不得。
【巴风楚韵】
尤记得第一次回村,搭着幺爸的摩托车,过山车般疾驰在盘山路上,吓得心跳快静止的时刻,瞥见路口一处村委宣传语“种罂粟,坐牢杀头”,一秒破功,噗哧笑出声儿来。活龙村的见面仪式果然简单直白、通俗易懂呢。
进家门,爷爷正往屋外走,厨房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婶婶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讲述着刚才的乐事。原来洗完猪头婶婶顺手就把耳朵割下来要做饭,后反应过来这波流程原是要敬灶神,又用牙签把耳朵插回去。我们进来时,爷爷正是端着刚完成肢体安装术的猪脑壳出来,拜了下,念了句“灶神爷吃好”,也就两秒的功夫乐颠颠折回。我补了句:爷爷,这么快,灶神怕是肉芯儿都还没看到吧。爷爷笑称,灶神吃得快。
给活菩萨放火炮,怕不带贵撞亲戚,祭祖上坟……每件我过往经验中以为冗长、严苛的执行礼,在此都简化为饶有意趣的生活常态。在这里,旧制、新礼混混沌沌又恰如其分圆融柔和,很多时候我也拿捏不准迷信、风俗、文化的界限到底在哪?
第一次参与给曾祖父上坟,老公带着弟弟们出发买火炮,想来这大概是个严肃庄重的时刻,我悄悄溜进屋整理了下妆容。不曾想仪式全程其乐融融,甚至有点欢天喜地的味道。弟弟们一边烧纸一边嘻嘻哈哈和曾祖父唠嗑,还开涮起站在一旁的爷爷。村里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坟墓,没有规则地伫立在各家房前屋后,我从最初的惧怕转为敬畏,看过《寻梦环游记》,甚至觉得暖心。曾祖父的坟就在爷爷屋前100米,爷爷奶奶院中乘凉,举目远眺的方向很踏实,很温暖。
【在路上】
要从奶奶家返程时,爷爷建议我们可以去新修缮的程家祠堂逛逛,他说张家宗祠也在讨论重建了;回县城路上,和一位远房亲戚同路,她和儿子讲,你要向哥哥姐姐学习,人家都是很努力的呀,小孩儿满脸自信看了我们一眼:他们是旧时代的,我们不一样;晚间,奶奶家的小狗旺旺走丢了,家族群众炸了锅四处搜索,半夜一点,听说旺旺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