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南行】第一章 劫镖(1)

“这东屏的鬼天气怎么能这么烧!”严启润拿衣袖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滔江的水都他娘的要沸了!”

“稍安勿躁啊,启润兄!”孔德往嘴里丢了根草,“咱小当家都还没吱声呢!”他瞥了一眼边上形如死尸一般的瞿飞燕,“瞧瞧,帕巾子盖脸,纹丝不动!”

“这要是叫大当家见着了,又要让总镖头你去置办棺材了!”严启润接过边上的人递来的水囊,豪饮一大口,“孝顺!儿子!”

“天热,人就容易浮躁。”严武收好了水囊,“押镖的人辛苦,咱们劫镖的人也舒坦不到哪里去!”

“要不是看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儿上,”严启润啐了一口,“谁他娘的愿意大热天的蹲这里守着!”

帕巾子底下传来了悠悠一声,“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也不嫌燥!”

周围一瞬安静了。没有了老爷们混着汗臭味的叽叽喳喳,就剩了头顶整齐划一的蝉鸣声,惹得人心烦。

瞿飞燕兀自思忖着。

这一趟镖行得蹊跷,劫镖地点从晏都以南六百里的夷城郊外一路变更。眼下他们已经离开邕国地界进入了东屏国的领地,可要劫的镖队却迟迟没有出现。

苍鹰的鸣叫划破天际,瞿飞燕把帕巾子一掀,终于坐了起来。热浪扑面,好似跟前放了个火炉子。她叹了口气,从树荫子底下走了出来。热辣的阳光就这么无遮无拦地直接泼到了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都变得有点模糊了。

苍鹰朝她俯冲,一阵猛扑过后,精准地停留在了她迎出去的小臂上。

鹰腿绑着信筒,有点烫手,里面一卷白色的纸引起了她的注意。纸上只有两个字,简简单单,但在瞿飞燕看来,上家要传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都麻溜点起来赶路了!地点又改了,我们要去十茬镇。”

她身后的树荫底下,哀嚎声一片。

“今晚要在十茬镇住一晚,明天干活!”

“明日复明日。”严武率先起来了,“我看啊,明日多半也还是那个‘未必’。”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开始赶路了,还真就像是过路商队那样,方才只不过是正午当头,停下来歇了歇脚。

因为干的是劫镖的事,自打出了晏都,飞天镖局这一队人就伪装成了过路的商队,车马一应俱全,看起来有模有样。

东屏与邕国接壤的地方植被茂盛,成片的林子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东屏的北疆与邕国的南疆隔开。但由于两国都背倚滔江,水路就成了军事要塞。数百年来,他们都觊觎着彼此的沃土,因此摩擦不断。

仗要打,但老百姓的日子总归还是要过的。

水路不太好走,那么自然就会有人从陆路涉险。商队由此兴盛起来,两地的物资得以从陆路流通。

穿越林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须得有经验老道的靶人领路。

林子的北面有一座小镇,名为茂城。

林子的南面也有一座小镇,叫做斛城。

虽是两个国家的城池,但镇子上的人皆都干着靶人的行当,将两国的买卖搞得兴旺,乃至于如火如荼。

飞天镖局被那位从不露脸的上家一路引到了茂城。本着祖师爷“行镖不走回头路”的训诫,总镖头孔德掏了一笔银钱雇了个还算相熟的靶人,才算是把镖队整个地从邕国平安度到了东屏。

瞿飞燕觉得自己精明了二十三年,却唯独在今年傻了一回。这趟镖,飞天镖局被人一路牵着鼻子走。眼下都过了斛城,要劫的镖队非但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们还要再进一步深入东屏,到十茬镇去等消息,不可谓无蹊跷。

但这趟活儿是自家老头接的,虽然他老人家在家享清福,但临行前却把话都说得很清楚了。

这趟镖,非行不可。且这趟镖,非成不可。飞天镖局的未来,就指着这趟差事了!

上家得是多有来头,才能让他家那位在道上横行了几十载的老江湖连反抗都没有,就接了这种霸王镖书。

瞿飞燕虽是女儿家,但也并不天真,她早就觉得被人耍了,也不乐意任由那个连面都没见着的上家摆布。是以过了夷城她就派自家的苍鹰掉头往家里带信,征询老爷子的意思。而今他们来到东屏,便是老爷子的意思。

九月的东屏依旧热得跟夏天似的,就算坐着不动,都能汗流浃背。坐在马车里的瞿飞燕现在就是这么个状况。

“小当家,前面就是十茬镇了。”

瞿飞燕掀起车帘子看了看,两眼无神道:“老地方,宿一夜。”

这不是飞天镖局第一次来东屏,也不是他们第一次来十茬镇。以往他们偶尔也会行镖途经此地,因此有熟路。

这个时候,镇上还挺热闹。东屏人天生不怕热,大白天的也不肯进屋里呆着,全都晒得黝黑,跟煤堆里滚过一圈似的。

严武献殷勤般顶着日头跑出去买了冰镇的瓜果,亲自送到了飞燕的屋里。

瞿飞燕跟这个男人装了十来年的傻,也不在乎再多装那么一回。她人都快热得要过去了,抓了西瓜埋头就啃。

身形彪悍的严武抹着一脑门的热汗,看着她西瓜籽都粘到了嘴角上,笑得就像个二百五。

“你站在这里看着我干嘛!”瞿飞燕抬头就赏了他一记眼刀,遂把跟前的西瓜往自己门前捞,“这些都是我的!”

“你吃!不跟你抢!”严武一边往门外退,一边兀自傻乐,“就是想提醒你慢点吃,不然一会儿要串稀。”

瞿飞燕对着合上的门板做了个鬼脸。

她就是不喜欢严武这二百五的劲儿,粗糟老爷们在姑娘面前说话也不知道要拐个弯,叫人半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

窗外蝉声连绵不绝,她啃完西瓜就把自己摆在床上躺平了。一觉睡到了半夜,但连吹进来的夜风都是热的。

睡出了一身的汗,瞿飞燕觉得浑身都难受。趁着夜黑风高,她熟门熟路地就去到了客栈后院的水井旁。

镖师出门跑差事,什么都不能讲究。就算她是个姑娘,要洗澡也就是连人带衣的,用井水浇一浇就算完事了。

人和衣裳都马虎地洗了,待到第二天她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东屏当地的衣裙。

东屏的人偏喜色泽艳丽的物件,从吃的到用的,无一例外。

但东屏在织布技艺上还不及邕国那般发达,是以就算是姑娘们的衣裙,裙摆也是窄得只能迈开小碎步而已,可谓做到了“能省则省”,将勤俭节约这项美德发挥了个无以复加。

瞿飞燕平日里大大咧咧习惯了,被这套衣裙束缚着,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被人用一匹布五花大绑了似的,别提有多憋屈了。

但今天,就算再怎么难受,她也得穿成这样出门。不仅她要穿东屏的服饰,他们这一行人全都得换成东屏当地的行头。

因为,按照上家昨晚捎来的消息,他们要把劫镖这件事情嫁祸在东屏的镖队身上。

瞿飞燕往年还是行镖多,劫镖这种暗活干得鲜少。明人要做暗事,她没什么经验。但细细想来,倘若在东屏的土地上劫镖,还顶着邕国镖队的旗号,目标的确太大!

一行人出发时,一个黑影消失在了墙角。当人再次出现在明处时,已是入了一间上房。

“少爷,他们出发了。”

屋里坐着一个轻年男子,正悠哉悠哉地喝着闲茶。他是邕国人的装束,五官清秀,身形单薄,似个书生。

“少爷,我们是不是也该出发了?”

“我茶还没喝完呢!你急什么,高阳。”

“可他们午时就要在郊外动手了。”高阳看了看八风不动的自家少爷,有点着急,“你不去换衣裳吗?不然你得往在场所有人的脑门上贴符咒,更麻烦。”

袁赫贤伸直了两条腿,懒洋洋地放下了茶碗,“这才辰时过半。我这么早起来,就已经是在顾念今天是要办大事的一天了。”

“少爷……”

袁赫贤瞧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不为所动,“怎的?”

“这事你可千万要上心些,别给办砸了!”高阳语重心长道,“你要犯浑也得看场合分事情。这事搞不好是要送命的,你万不能像平时那么混账了!”

“我干什么了?”袁赫贤眨巴着一双无害的大眼睛,“在袁府,我就是个闲人,这事就算办砸了也很正常。反正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在外头长大的野孩子,扶不上墙。哪天我要是在墙上糊住了,那他们才觉得奇了怪了!”遂起身掸了掸衣摆,“至于送命……我觉得你可能是想多了。”

高阳看着他那一脸欠揍样,也就只能继续欲言又止。该提醒的,他已经提醒了。他只是个伴读书童,除了动手伺候主子吃喝拉撒,也就只能翻翻嘴皮子罢了。要是能上手抽他,还白费什么唾沫星子!

东屏的日头热烈,辰时刚过,外头就热得跟个烤饼的火炉子似的,到处都有一股子霉味,光闻着就让人觉得没劲儿。

几条野狗躺在路边的树荫底下,已经打起了瞌睡。马车上的瞿飞燕也不怎么精神,眼皮子上上下下,几次都要瞌上。路边的叫卖声倒是十分嘹亮,吵吵闹闹的,是百姓为了一日生计而奔波的忙碌与无奈。

瞿飞燕掀起车帘子朝外看,差点被扑进来的阳光闪瞎了眼。一股热气迎面而来,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蒸笼。

东屏的鬼天气,也太折磨人了!

小镇的喧嚣渐渐被甩在了身后,只剩了马蹄和车轱辘轧过土地的声音。

遥记昨日下午,就在她吃完瓜在榻上休憩的时候,收到了下一步指示。一个纸团被从窗户掷了进来,上面的信息依旧简单得只有寥寥数字。

“明日午时,郊西五里,记得更衣。”

她看完就把纸给烧了。

眼下,巳时将过,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很近了。飞天镖局行镖向来守时,就算今天是来劫镖的,也秉承了这一行祖师爷留下来的优良传统。他们在目标附近转悠,即便在被耍了一次又一次后,其实没几个人相信今天能有活儿干。

午时过半,远处传来了车马的声音,让所有人都跟着警惕了起来。

这几天被晒得黑了两个度的总镖头孔德满脸流油,当即进入了角色。

他转身掀起车帘子,目光炯炯地朝里头说了半句话,“小当家的!”

瞿飞燕心领神会,“看来咱们终于要回家了。”

飞天镖局用来障人眼目的车马停了下来,严武大刀横劈,再上脚那么一踹,车轱辘就折了。车上的人紧接着下来,顶着烈日站在马车旁。

她朝着迫近的声响遥遥一望,因为尚且还看不见什么,于是就连装都懒得装。

严武见缝插针地献殷勤,递了一把油纸伞过去,“小当家,别晒坏了!”

混在一群老爷们里,瞿飞燕看起来白得发光,像个大小姐一样。她倚在马车上,拿伞挡脸,用衣袖擦汗。衣袖带到了她别在发鬓上的花,胭脂色的花朵掉落在了地上。她还没弯腰,严武就先她一步。

“小当家,我来!”

瞿飞燕不用猜都能想到他后面想干嘛。

于是她退开了一步,好让自己离他远一些,遂伸出了手,“给我吧!”

严武想借着给她戴花的机会靠近她的计划落空了,脸上却显不出什么端倪来,一看就是平日里吃瘪吃习惯了。他依旧殷勤地就坡下驴,“给!”

瞿飞燕随手戴花的时候,地平线上出现了黑麻麻的一片,就像一溜儿蚂蚁一样,慢慢悠悠地往他们这里靠过来。

她直起了身子,倏而握紧了手中的伞。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快他娘的两个月了!这群乌龟王八蛋还真他爹的磨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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