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前夕的一天，庙岔镇南头，一行六辆大众轿车停在了田家小院门前。
车上陆续下十来个干部模样的男士，领头的两人是本乡的党委书记和乡长。
乡长边敲门边嚷嚷：“这一段路得再修修！这北京的领导得打置好。”
“田威，在家吗？田老爷子，开门。”
院里的人听见敲门声，从屋里走出一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是这家的长子田威。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给旁边的父亲说：“这次回来看奶奶没敢声张啊，又是谁来了？”
“我哪知道，这不是应了那句话‘门前拴着高头马，不是亲戚也亲戚’吗？”
是啊，二十多年前的田家，可是“门前竖着讨饭棍，既便亲戚也躲你”的状况。
1，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寒冷的冬天，这个小院里降生了一个男娃。孩子的妈妈是个傻哑巴，爸爸是个穷小子，还有个白发苍苍的奶奶维系着这个小家。
田爸爸给儿子起名叫田威，希望儿子长大威震四方。不像自己，人不但瘦小，又早死了爹，和一老母相依为命。因为家穷人丑，只能娶个傻哑巴为妻。
哑巴妈妈不会做家务，不会干农活，也不会带孩子，只会侍弄她那两条大辫子。娶妻不易的田爸爸却不嫌弃哑巴老婆，虽然她经常大呼小叫，转眼看不见他她就哭闹。
但在田爸爸看来，那种哭闹是对他的依赖，痴情于他。因此，他无论去哪里总把哑老婆带身边。
小田威由奶奶带，因为妈妈傻，小家伙每次吃咪咪都得由奶奶抱着让傻妈妈喂。唉哟哟，孙子吃一次咪咪，奶奶累一身汗！
后来，田爸爸看孩子吃咪咪那么费劲，干脆贴补孩子吧。一家人省吃俭用给小田威买奶粉喝，小家伙养得胖胖的、壮壮的。
田威刚会说话，哑妈妈又给他生了个弟弟。两个孩子的贴补，田爸爸有了经济压力。之前，由于老婆哭闹，老娘带孩子费劲，他没法出外务工挣钱，只能靠几亩责任田养活一家大小。
田威的弟弟出生后，爸爸带妈妈去了镇东边的板厂干活。听话的田威跟奶奶在家看弟弟，帮奶奶拿奶瓶、掂奶粉可是小家伙拿手的活。
田爸爸帮人家晒板子，哑妈妈跟来跟去的。无论多忙，他从不烦恼老婆的碍手碍脚。他往前挪一截，她便跟一截，如影随形。
该上学的时候，田威已经认识好多字了。由于家里没钱，他没上学前班，倒是爸爸经常用小卡片教他识了不少字。每当田爸爸教儿子识字时，这哑巴妈妈可乖了，静静地看小家伙认字、写字。
去镇上小学要翻过马路才能到，刚开始一段时间，田爸爸去接送小田威，当然妈妈也是陪同的。后来孩子认路了，爸爸决意不接送了。可是，哑妈妈不同意，一到孩子上学、放学的点儿，她就大呼小叫地比划着去接送孩子。哪怕正在忙获着，这个接送孩子的事儿不能耽搁。
待到二小子上学后，这田家接送孩子的队伍又壮大了。每天他们浩浩荡荡地去送，浩浩荡荡地接回。
2，
田威兄弟在学校读书可上进了，成绩一直优秀。只是每当交学费时，家里总拿不出钱。为交学费，田爸爸常常东家借西家挪，但从不说家里没钱就不交了。学校了解到田家困难，就免了他们兄弟的学费。田爸爸告诉儿子，咱得感谢学校，感谢政府的帮助，好好读书长大报恩.
田威兄弟的学习用具，大都是奖励的。有心眼儿的小家伙知道家里困难，家庭作业都是在旧本的反面写。但端正的字体依旧，整洁的作业依旧。
每到星期天，田威带着弟弟帮爸爸晒板、收板、捆板。这个时候，他们还一边干活一边算帐。小兄弟一来帮忙，爸爸的收入就猛增。正常一天收五十捆左右，他们兄弟一到，少说也能收八、九十捆。
田威读初中那年春天，奶奶大病了一场，家里更困难了。为了照顾奶奶，爸爸好久没出去挣零用钱了。“五一节”前夕，学校准备做节目，每人得买一套演出服。不敢回家要钱的田威悄悄到镇上溜冰场帮忙，给学滑冰的小朋友当“拐杖”，做一个小时两块钱。
他做了三天“拐杖”，就被爸爸发现了。爸爸把家里的麦子又拉卖了一袋子，给他买了演出服。爸爸告诉他：有困难找爸爸，你还小，有爸爸在不会让你吃苦。
初三毕业之际，要订综合复习资料。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田威没订一份资料。他都是趁同学们不看时借来看啊抄啊。尽管如此，每次模拟考试，田威都是全年级第一名。
报考时候，老师考虑田威家庭困难，建议他上初师。这样既省学费又早就业。全校只有三个名额的，田威以第一的成绩拿到优惠。
可是三年初师结束时，国家又取消了职业分配。没有人脉资源的穷家孩子，就业机会渺茫。无奈，田威在初师老师的建议下参加了高考。由于平时学业扎实，他一举考中了省重点大学。
3，
上大学可是考验家庭经济实力的。为了能顺利完成四年学业，田威申请了助学贷款，解决了学费问题。
来到学校，他又做了两份兼职，不但挣到生活费，还可以供应上高中的弟弟。
在学校食堂里，同学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时，田威在后厨帮助干活；在图书馆里，同学们翻阅资料时，田威一边学习一边归整图书。他学习时抓紧，他学习之余做工。
大二时候，他又发现一个挣钱机会：帮一个企业翻译资料。呵，这个赚钱！他和好友合作，一周翻译下来，毛利差不多五千块。
这下，田威可开心了，辞去了学校食堂的工作，只干图书馆和翻译了。挣钱多了，不但可以给弟弟，还可以寄些钱给爸爸贴补家用。
“儿子上大学都能往家寄钱。”田爸爸给乡邻们夸耀。
“你儿子神人呐，上大学只花钱哪有挣钱的？”乡邻没有相信的。
4，
大三下期，在学校图书馆归整书籍时，田威发现一名女生经常注视她。偶尔，这名女生还找她搭话：“同学，你哪个系的？”“同学，你哪里人啊？”
田威以为人家看他打工稀奇，久而久之，发现这女生一到图书馆就找他聊天，而不是看书、做笔记。
可他也不敢多想，虽然同学谈恋爱的不少，可他不能够，不敢奢望。
他穷啊，没资格谈恋爱！
可忽然有一天，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又撞见了那名女生。这回她自我详细介绍了：“我叫叶枚，中文系的。你呢，老乡？”
“老乡？你和我老乡吗？”田威很纳闷。
“对呀，我们是邻县的。”看样子这女生打听清楚了。
“我叫田威，学财会的。”田威淡淡地回答。看这女生衣着那么时尚，样貌俊美，显然是城里孩子，不像是和自己一路人，无需和她多言。
刚上大学那会儿爸爸给他说过，在学校搞好功课，不要找女朋友。
对呀，学好功课是首要。既便找也得是同等家庭背景的，免得谁嫌谁穷。
“我喜欢你，你没发现？”叶枚同学还挺直接。
“是吗？谢谢你。”田威很淡定。
“不介意做我男朋吧！”这女生攻势还挺猛，田威惊到了。
“我们合适吗？”田威不好直接拒绝呀。
“交往一段试试呗！”叶枚好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
“试试吧，你会失望的。”田威在学习上很自信，交友上没底气，总以为自己穷，别人嫌弃他。
5，
放寒假回家，田爸爸听说田威有女朋友，可高兴了：“人家不嫌咱穷，就好好待人家。”
“可不兴占人家便宜，将来不定成不成呢。”
“都离家远，头疼发热的互相照应着。”
……
这爸爸的心操得可真到家。也是，由于妈妈又傻又哑，田威只能和奶奶、爸爸交流。这几年，奶奶耳朵聋得厉害，说个话很费劲，他只能给爸爸说。
爸爸的仁爱和修养田威心里有数，他将来也会对妻子包容、理解，全心地疼她、爱她。
大三很快结束了，田威原打算找份工作，实习、挣钱两不误。可女朋友非让他去家里见她爸妈，拗不过，只好跟她去吧。
田威知道女友家是卖干菜的个体户，他爸爸好品茶，就特意买了两盒好茶叶当礼品。
不巧得很，路上叶枚晕车吐得厉害。田威早就备了陈皮（他以前也偶有晕车，有备无患），帮她拍背，喂她吃陈皮，给她提手袋呕吐。在学校他学霸高冷的范儿不见了，俨然一个大哥哥的样儿。
叶枚这一路的呕吐，考验到了男友田威的真实表现，她庆幸自己有眼光。有学识有人品，这就是她叶枚的交友条件。
到家时，叶枚爸爸正在进货。大箱小箱的干菜摆了一地，田威在家干惯了活，放下东西就帮忙卸货。
一个大学生，干活那么舍身，可把叶爸爸高兴坏了。悄悄给旁边的叶妈妈耳语，称赞小伙子。
可叶妈妈不放脸，还在嫌弃田威有个又傻又哑的妈妈。
叶枚这边低语，：“他可会照顾人了，比有个好婆婆强！”
6，
一顿饭下来，叶枚妈妈对女儿的男友改变了看法。
一是他有眼力，主动帮叶爸爸下厨做饭，肯做饭的男子品行都不会错。
二是他切菜的技术不错，真是个会做饭的人。
三是入席懂礼节，吃相好。别看人家穷，却不贪吃，知道尊敬老关照幼。
呵，真是听景不如望景，叶枚那么夸田威，妈都不信，自己接触了还真相中了这准女婿。
爸妈都对田威这个准女婿首肯了，叶枚也放心了。也想去田家看看他的亲人，看下这个既是学霸又有好人品的男神有个什么样的“优良家境”。
田威也想让叶枚去家里看看，早点了解他的家境也好早做打算：是成是不成，长痛不如短痛。
决定了就行动吧，从叶枚家出来他们直接赶往田威家。一路上，他向她描述了他的家庭状况。
叶枚还真是有品女子，看到田威的哑又傻的妈，她没有不适，她爱屋及乌；看到他家徒四壁的小黑屋，她欣然接受，她坚信美好是可以创造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叶枚看见田妈妈在侍弄那两条大辫子，她赶快上去帮忙。还费尽心思辫成了四股的麻花辫，让田威好感动。
晚上，看见田爸爸帮奶奶洗脚，叶枚蹲下去，她要帮奶奶洗。
田爸爸高兴得逢人便夸：我们老田家上辈子烧高香了，儿子谈个女友那么懂事！
7，
大四学校课程少，同学们分别找各自的实习单位，练习工作本领。
叶枚去省城一所高中实习，在高一任语文。田威也到了这所学校的财务室，整理学校最近几年的账目。
边实习边增进感情的田威和叶枚，都觉得对方是最好的结婚人选。
叶爸爸知道女儿准备在省城发展，早早地托朋友帮女儿选地段、买房、联系工作。
还好，实习完毕，学校对叶枚和田威的表现非常满意。尤其田威，帮实习学校查出了一笔去向不明的帐目，学校特意向他所在的大学发出特聘，要他做这所高中的财务主任。
毕业后，他们双双又到这所学校任职。田爸爸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二手房当作女儿的婚房。
田威感激不尽，向准岳父保证：一定不辜负老人家的重望！
8，
结婚第二年，田威又读了原大学的法学研究生。然后考取了北京的公务员，任职在国家最高检察院反贪局。
田威到北京上班，和妻子离多聚少，每次得空回家，他就加倍补偿妻子。做家务，陪孩子，去老家孝敬老人，只要妻子有令，他唯命是从。
丈母娘那次在省城做手术，田威跑前跑后地侍俸，同病房的人都夸叶老太太的儿子好。叶枚妈自豪地说：“是女婿，不是儿子。我这女婿比我儿子还体贴！”
在一次的查除某县教委主任贪污受贿案中，田威表现突出，给国家没收回了近两个亿的贪污款。上级为了表彰他，给予重奖。这不，还特意放假一周让他回家休息一下。
9，
田威把各位县里领导让进院内坐下，妻子赶忙端上茶水。
“各位见笑了，寒舍简陋窄狭，只能坐在院里了。”
“哪有。不过乡里这回给你家解决一套房子，那边小区里已准备好了，一楼，有老人，方便。”乡长忙献殷勤。
“谢谢政府关心。不用了，我们家房屋虽小，也住习惯了。”田威不傻，知道这帮人有求于他。
“要不安排去县上的敬老院？”县委秘书说。
“你们有事说事，不用拐弯抹角。”田威直言不讳。
“咱县委张书记……”那位秘书说。
“那件事啊，不归我管了，因为是同乡，我回避了。”田威就知道这帮人来肯定为那个贪污的书记求情的事。
县里人都求上田家小子了，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
